第一部 上海故事(2 / 3)

“您少幹活,不能太累!”健康說著要替父親燒柴火。

“燒水呢,不用人管了。”父親起了身,“鄉下人,一輩子幹活,哪裏怕累!就是教書,農忙時也得幹活。”

“我二哥你放心,”健花搶道,“我不讓我伯累!我知道,累了我伯的身子,就是累了我二哥的心!”

“真會說!”健康眼睛一亮,拍著妹妹的頭表揚,“有長進,哪學的?”

“跟我二哥留下的書學的!”健花歪著腦袋。

林健康笑了。案頭上擺著一隻豬頭,還有一大鍋煮了半熟的五花肉,“請客啊?”他問。

“請客!請我哥你!”健花抱住哥的胳膊,“我滴了麻油,麻香!”

“健花昨天去買的,算準了你今天到家,都是給你做的。”爹說,“先來吃早飯吧,健花也忙了一早上了。白麵饃饃,麵疙瘩湯!健花,給你哥盛去!”

“喊我回來,什麼事?”健康坐下問。

健花正往桌上端湯,聽到二哥的問話,身子一斜,放下碗,轉身跑到灶台前。她支棱起耳朵,背對大家,拿了隻大碗,慢慢壘上幾個大饃饃。

娘放下手中的筷子,瞧了眼父親,好像說這是你的兒,你來說。

父親衝著健花的背影:“等你大哥來去送吧,一個女孩子家。”

“送什麼?我去。”健康說。

父親道:“對門那個小掌櫃,每月給二十塊錢,在俺們家搭夥,怕有人來買東西,每頓都是俺們把飯送過去。”

“那我去。”健康起身。

“你剛來家,等會讓你大哥去。”

“還是我去,這幾個月都是我送!”健花紅著眼圈,賭氣道,“我可不怕丟麵子!”話音未落,閃身出門,小鹿一般輕盈。

父親又咳兩下。娘不滿父親的拖遝,實話實說:“健花啊,喜歡那個小掌櫃的,我和你伯瞧著,想請個媒人,可你哥死活反對。找你回來就是聽聽你的意見。”

怪不得呢,健康想,直覺妹妹長大了,情態似乎和以前不一樣,仔細琢磨,是多了羞澀和忸怩,妹妹戀愛了!健康高興地說:“健花喜歡就成,我大哥也得尊重健花的心思啊!”

幾年前大哥說要把房子借出去,父親害怕人家生意不好交不上房錢,水電扯皮,更害怕將來健壯再婚人家不肯搬出去,沒賺幾個房錢倒惹上一身腥。大哥磨破了嘴皮,說小趙是個本分人,不會賴賬搞事。村裏鄉裏開雜貨鋪的,也都是越開越大,沒一家賠本。最後大哥說,小趙二十出頭,比健花大兩歲,不喝不賭,老實肯幹,還沒對象。到了咱這兒,說不定就跟哪家閨女對上象,到時候連鋪子帶人都是女方的,更不怕他跑了。聽到這裏,父親才動了心。第二天,大哥就扒牆開店。

“你大哥說了,要是提親,就把房子收回來,關鋪子,攆人走!”娘說。

“為什麼?當初不就是大哥介紹來的麼!”

娘歎氣:“也不知道你大哥怎麼想的,鬼迷心竅了!”

娘又說:“健花也二十出頭了,在鄉下算大姑娘。以前別人給介紹前村老曹家的兒子,流裏流氣的,健花沒看上。自從小掌櫃的來了,健花就沒再相過親,死心塌地喜歡上人家了。”

林健康說:“我隻瞧了幾麵,這小掌櫃的看起來很正派。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哥為什麼反對?”

“你哥說,公路沒過來,怕鋪子倒了,將來健花跟著受苦。”父親插話。

“選對象看人品。”健康想了想,問,“我哥以前說他人好,你們天天在跟前,這小掌櫃的到底好不好?若是不怕苦,肯動腦子,總有一天能過上好日子,健花跟了他也有奔頭。”

“我看不錯。”娘說,“舍得出力氣,大冬天手凍裂了,還到蚌埠進貨,搬麵粉袋子,袋子上全是手上的黑血。夏天光著膀子拉架子車,打井水冰啤酒,左近的人都愛買他的冰啤酒。也不欠飯錢,房錢。不賭博,不酗酒。”

這麼說,父親母親都相中了,健花也喜歡他。“小掌櫃喜歡健花嗎?”健康問。

“這個……”父親吧咂嘴說,“那是人家年輕人的事,俺們老人也說不清楚。”

娘提高嗓門:“和健花好著呢,每次去蚌埠進貨,都給健花買圍巾頭繩啊!自打來了就開始送禮物,要不健花還不會那麼快就動心。”

“這樣啊。”健康道,“我哥反對的理由也不像個理由。人肯幹,鋪子不一定倒,就算倒了,還可以幹別的事,就怕找個不上進的人。”村裏兩家閨女嫁了賭博的漢子,贏了就嫖,輸了就偷,隔三岔五雞犬不寧,女人的一生算是徹底毀了。

“對啊,俺們也摸不透健壯心思,當初是健壯把人介紹來的,說的花好稻好。這晌,又是健壯說人家不可靠。”父親歎氣,空袖子微微顫抖。

娘道:“要是個一般小夥子,你哥反對,俺們也就算了。可這小夥子真是不賴,放在俺們這方圓幾十裏地,都是個出挑人。健花心裏又全是他,俺們就想勸勸你哥,可你哥拉下臉,死活不同意,要這小掌櫃搬走。你哥半個月沒回家了,住在鎮上的理發鋪裏,不睬俺們,也不睬健花。前天,健花見小掌櫃的盤貨,怕是真要被你哥趕跑了。俺們一合計,趕快叫健康回來主事吧!”

娘難過道:“俺們做父母的也不指望孩子成龍成鳳,和這小掌櫃也算是一門好親事。要是換了你,健壯不同意,俺們猜他許是不願你比他好,可健花是親妹妹啊,他咋能嫉妒親妹妹呢!”

健康心裏一咯噔,馬上說:“健壯可能真有想法,保不定他了解那小掌櫃的什麼事,我們不知道啊!”

“能有什麼事,清清白白的小夥子,天天在俺們眼前轉悠!健康啊……”娘求道,“你雖不是我生的,可我看著你長大,知道你有主見。你在外麵念了那麼多年書,健壯聽你的話,你好好勸勸健壯!”

“行,”健康避開娘的眼,“娘就是我親娘,健壯就是我親哥哥,我一會跟我哥聊聊。”健康六歲時母親病故,父親娶了村裏另一戶林姓的遺孀,就是健壯的娘。娘進門,又生了小妹妹健花。娘善良,從不對健康大聲氣說話,冬天健康穿的比大哥小妹都暖,一個月從學校回家一趟,不管是玉米麵摻小麥還是高粱麵摻小麥都能填飽肚子。左鄰右舍淨說健康有福氣,攤了個好晚娘。

“他半個多月沒回家了,也不和俺們說話,今天托人帶話,說你回來了,他才答應回家。”

正講著,院子裏響起踢踏聲,比家畜的腳步沉重。屋裏人都住口,側耳傾聽。健壯出現在門口,比健康高一個頭,長臉長身子,胡子拉碴,滿麵倦容,眼都睜不開,幾天沒睡似的,褲子黑漆漆的,粘著油膩,穿著雙礦工的大頭鞋。

“我哥,進來吃飯。”健康招呼他。

健壯“嗯”了一聲,拉過飯桌前的板凳,坐到牆邊:“你們吃,俺在店裏吃過了。”

“再吃點。”健康活躍道,“家裏的黃瓜就是比上海的新鮮,有股甜味。”

“那我健康多吃。”娘又遞給健康一截黃瓜,“臨走叫健花采幾根,帶給小蘭嚐嚐鮮。”

“最近生意可好?”健康問。

“就那樣。”健壯悶頭回答。

又閑聊幾句,還沒到正題。健壯起身:“也見到我弟了,要是沒事我就先走,店裏還忙著呢。”

箭在弦上,健康道:“我哥,你再坐會兒。健花喜歡小掌櫃,這事你咋看?”

“咋看?”健壯脖子一扭,衝著屋頂說,“趙軍強不適合健花,健花和他在一起不會幸福!”

林健康這才知道小掌櫃的大名:“為什麼?”

“為什麼?他欠了一屁股債。”健壯眼裏布著深深的陰影,“我怕拖累健花。”

娘嚇一跳:“欠債?不是說早還上了麼?不是說雜貨鋪月月有盈餘麼?又欠債了?”

健壯回答:“我也才知道,幾萬塊呢!”

父親狐疑:“啥時候欠的?欠誰的?”

“欠了有幾年了,欠了好幾個人的!”

“他還錢了嗎?”父親又問。

“還著呢,也不知要還到哪年哪月,健花跟他不是受罪麼!”

娘說:“我看這小掌櫃的平時不虧待自己,用好的穿好的,也沒人來要錢,不像個欠債人,我去問問!”拔腳就往屋外跑。

“幹什麼呢?”父親喝住她,“誰家不欠人錢?能掙上能還上就好!看人家鋪子掙錢了就想嫁人家,聽人家欠債了就不要人家了,你不嫌丟臉我還嫌丟臉呢!”

娘猶猶豫豫:“剛來時我問過,小掌櫃一月能掙幾百塊錢。這還債啊,怕也不是什麼難事。”分析完,安心不少,又在凳子上坐穩了。

“你們別光想著自己做好人,拿健花的未來開玩笑!”健壯著急道。

父親看了一眼健康,清清嗓子:“大家也瞧見,這一年來,健花就是喜歡小掌櫃。要是因為人家欠債,就不同意這門親事,我瞧不妥當。”

健康接話:“最主要的是要嫁個正派上進的人,能發展的人。”

健壯從脖子到腦門,紅得像喝了幾瓶白酒:“趙軍強不會照顧人,這陣他的衣服都是健花洗,將來不知道怎麼糟蹋健花呢!”

健康笑:“哪個男人天生會照顧人?結婚了,什麼都能學會。”

健壯問:“學不會呢?可不能委屈了我妹子!”方才陰鬱的眼睛,此時一片黯紅,淤血的眼珠猶如動物心髒,“突突突”跳動。

林健康見狀嚇了一跳,下意識繃緊身子,萬一健壯出手打人,他就要衝上去架住健壯,保護父母妹妹。

迷惑在胸中盤旋,林健康苦苦思索,健壯反對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麼?學者思維漸漸占據上風……突然,他眼前一亮,劈開雲霧見青天,找到問題症結了!是的,就是這麼回事,他在腦海裏又思考了一遍,就是這麼回事!

林健康貼牆走了兩步,巡視家人一圈,胸有成竹道:“我看,健壯是過度焦慮,怕別人把健花從俺們身邊搶走,看這個不順眼,看那個不順眼。健壯一直和我妹生活在一起,對我妹的感情,我理解,心理學上也有個說法,叫卡裏古拉情結。其實,我和我伯我娘,像健壯一樣,愛健花,疼健花。可這種愛得有個度,健花大了,不能在家裏守一輩子,總有出嫁的那天。要真為她好,就幫她尋個好人家!”

健壯一下子衝起來:“我日你小奶奶的!”

健康擋住他:“我哥,冷靜!就是這麼回事,我知道,你怕健花將來不幸福,舍不得她嫁出去!我嫂子去世後,你更是把愛都給了健花,這叫移情。你這樣,可要耽誤了健花大事!”

“你上學就是學這些胡扯嗎?!”健壯大吼,口沫四濺,鼻子眼睛糾成一團。

“你太激動了,過後好好想想,健花喜歡誰,隻要是個好人,你就別管,健花有健花的生活,你也該有你的生活,你別幹涉人家!”

“姓趙的好啥?不就是有個鋪子,能掙幾個錢麼!能掙錢就一定好嗎?他能給健花幸福嗎?”

娘開口:“能掙錢就是好,就能讓我健花過好日子,就能給我健花幸福!”

“糊塗啊,你們真是糊塗啊!”眼看大局已定,健壯隻恨對麵都是爹娘兄弟,動不得手,他一把一把拽自己頭發。

健康克製說:“為她好就要讓她開心快樂!把你自己的意誌強加到健花身上,可不是為她好!”

“俺,俺,俺和你們扯不清!”健壯大手一揮,絕望悲憤道,“不管了,隨你們了!你們可記住,將來出了事別怪俺,俺打一開始就不同意健花結婚!”喉嚨裏滾著吼聲,他野獸般衝出門去。

門外豔陽高照。

健康回頭看著爹娘,自信道:“健壯這個心結,解開就好了。”此時此刻,陳小蘭獨自在家遇見一樁可怕的事情。

附中離家十分鍾,陳小蘭中午常常回家吃飯。

這是1980年代初期建造的居民小區,雖然房型差,房子舊,下水道三天兩頭堵塞,但綠化環境相當宜人,梧桐香樟水杉都已長大,枝葉扶疏,濃蔭匝地。陳小蘭拿出鑰匙包,打開信箱取晨報。

綠色金屬小門敞開的一刹那,她突然臉露驚慌,尖叫著後退數步!

信箱裏,水費單上,躺著一隻銀色帶魚頭,散發出陣陣腥氣!

太可怕了!“誰幹的?”她氣憤,害怕,顫栗,眼眶猛然濕了。

周圍沒有人。

委屈的淚水在眼窩裏打轉,陳小蘭撫住胸口,再次查看左右。遠處傳達室門邊,坐著幾位聊天的老太太。近處,鄰居窗前空空蕩蕩,紗窗上粘著一層毛絮。老天保佑樓上樓下的趙錢孫李老師都在學校,沒聽見剛才的叫聲。

陳小蘭從包裏拿出一張草稿紙,屏住呼吸,裹住魚頭,用兩隻手指拈著,扔進路口的垃圾箱。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不想聲張。萬一讓人曉得了,東猜西猜,無風不起三尺浪,不知怎麼編排她呢。

到底是誰幹的?倘若扔的是口香糖樹葉之類的玩意,也許是孩子的惡作劇。可帶魚不是口香糖和樹葉,買魚,剖洗,切下魚頭,包裹好,拎出來,再扔進陳小蘭和林健康家的信箱,整個過程綿長複雜。換上一個沒有耐心的人,早就半途而廢了。

這個魚頭想說什麼?警告、威脅還是恐嚇?

陳小蘭渾身發抖打開家門,站在門口不敢進去,害怕有人躲在裏麵。“林健康,出來!我看見你了!”她一邊跺腳,一邊虛張聲勢大叫。

叫了半天,沒人理睬,她鼓足勇氣走進房間。廚房廁所一覽無餘,隻有臥室大床底下可能藏人。她緊緊盯住臥室,“林健康,幫我倒杯水!”她震天駭地嘶叫,自己給自己壯膽。

屋子裏還是沒有動靜。陳小蘭拿著掃帚一路掃一路靠近大床:“林健康!”她一把掀起床單!床下空空如也,地板上鋪著一層茸茸的薄灰。床單掠起的輕風扇動幾許微塵,在陽光縫隙裏飛舞。

陳小蘭情緒激動,門前門後又查看一遍,奔到門口將總門反鎖,現在安全了!她放鬆了心,順著門板下滑,一屁股坐在地上!林健康不在上海,把她一個人丟在家裏,她顧影自憐,忍不住哭了!

她從來沒有經曆過如此恐怖的事情!她一貫處世平和。脾氣好,老好人一個!幾乎所有同事都這麼評價她。她不傳話不爭論,處處讓著別人,這輩子的理想就是安安穩穩過好小日子。這種不求上進的態度甚至讓辦公室周老師十分生氣,三天兩頭對著她搖頭:“陳小蘭,我真是不懂你,你到底是聰明還是糊塗啊?”

陳小蘭回以靜靜的微笑,她知道周老師的意思。周老師如此感慨,全因第一次見麵,陳小蘭給她留下近乎完美的印象,碩士畢業,又是黨員,伶牙俐齒,情商高,是挑大梁的材料。周老師在學校待了三十年,每年進來幾百名學生,也算閱人無數,絕不會看走眼。誰知此後的陳小蘭就像溫吞水,無欲無求,混了幾年,還是個普通教師。周老師深受打擊,一直在家裏把陳小蘭當做反麵教材。周老師的女兒外甥侄子侄女雖然沒見過陳小蘭,卻像了解臉上的痤瘡一樣了解陳小蘭。

陳小蘭也記得和周老師的初會,那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上班五天就去開結婚介紹信,從理智上說非常不合適,所以她一定要在感情上贏得周老師。周老師不認識她,擺著架子問:“剛來的?”

“嗯。”陳小蘭殷勤笑著,露出十六顆牙齒,比禮儀小姐還多八顆。她竭力不讓下顎顫抖,她要把周老師變成朋友。

“剛來就要結婚,過一年又要養小孩了吧。”周老師白她一眼,沒見過這樣的新員工。

陳小蘭笑得更歡:“還沒考慮要孩子呢,先得好好工作!”她似乎無意識地用手捂住臉蛋,實際上是捂住因慌張而上下打架的牙齒。

“你剛來,我怎麼曉得你以前有沒有結過婚啊?”周老師故意刁難她。

陳小蘭笑得更甜:“您看看我的檔案,上麵是未婚。”再笑下去,她就要哭了。千萬堅持住,忍耐是她的特長。

周老師果然起身,不知從什麼地方拿出一串鑰匙,走到靠牆的鐵皮文具櫃前,打開櫃子找檔案,“喔,你是碩士畢業來的。今年我們招碩士了?我還不知道呢。”周老師的態度有了微妙變化,“25歲,那是可以結婚了,屬於晚婚。我以為你才22。”

“25!”陳小蘭趕快接話,“現在結婚,主要為了早點排隊分房子。”說罷,她再次露出十六顆牙齒,笑得像一朵爛熟的花。附中由大學管理,參加大學的房屋分配,多一個陳小蘭少一個陳小蘭,對同事不構成直接競爭。別的原因她沒說出口,她太想安定,太想光明正大和林健康在一起。

“這倒是的。”周老師點頭認可,“你蠻直率。”想想又說,“不簡單啊!一個外地小姑娘考到上海,最後留在上海工作,額骨頭高啊。你成績很好吧,否則我們不會要你的。”

“還可以。”陳小蘭學著周老師的口音,“我蠻認真的。到了這裏,以後就要多向老師請教了。”周老師語氣溫和,陳小蘭提起的心放下一半。

“哪裏!”周老師說,“你是我們學校的第一個碩士,我們老了,落伍了,要向你們學習。”

“碩士隻是多讀了一點專業知識。以前我當過本科生輔導員,但大學生和中學生不一樣,到中學來,真正是一張白紙,要靠老師指點,否則肯定鬧笑話。”

“現在的中學生,都很厲害,見多識廣,有時候你老師都講不過他。”

“就是啊!”陳小蘭看見筆記本封麵上的姓氏,親熱說,“周老師,什麼時候,您中午有空,我來跟您請教吧!”

“哎,哎。”周老師趕快搖手,“你們配帶教老師的,我不來插一腳。”

“我進了學校真是兩眼一抹黑,分不清東南西北。我們學校的教學特色啊,班級特色啊,統統不知道。過了十幾年住讀生活,現在要安個家,也要學。”陳小蘭帶著年輕人稚嫩撒嬌的口吻說,“周老師,您要是喜歡安靜,嫌我煩,我就不打擾您。否則,我是真心想向您請教,您是我到學校來遇到的第一位老師,感覺很親切呢。”

周老師不由自主抬頭看看陳小蘭,這孩子真會說話。再低頭掃一眼簡曆,黨員,碩士,將來許是個培養對象。她換上笑臉說:“好啊,歡迎你來玩。”

走出辦公樓,陳小蘭舒了一口氣,未婚證明放在提包裏,緊緊靠著身體。天空明媚澄淨,誰說上海看不到藍天,在春夏秋冬的每個季節,隻要你用心觀察,總有幾天能望見水滴一樣透明的無盡藍色。陳小蘭喜歡笑臉,哪怕別人不是真心的,隻要是笑臉,她都喜歡。她渴望合群,和大家在一起,聊聊天,誰也別跟誰針鋒相對,如坐春風,這才讓她感到安全。

進了單位,拿林健康的原話,她“不對別人構成威脅”。落選赴英國教師培訓班後,同事們漸漸發現陳小蘭一遇比賽就緊張,根本不是競爭對手,結果,大多數人打心眼裏和她處得很好。

與世無爭,這就是陳小蘭的生活!如此退讓,難道還有人恨她入骨?

陳小蘭將人際關係排查了三遍,找不出半個與自己有過節的人!

不是針對自己,那麼,又是針對誰呢?針對林健康?

陳小蘭心中一涼,望了望周圍,似乎空氣裏還隱藏著凶險的蒙麵人。她抹抹眼淚,起身走向臥室,從書櫃最下層拽出兩個大牛皮信封。林健康有個存檔習慣,凡是發表的文章,都要在牛皮袋裏放份原件,便於今後查找複印統計成果。

她哆嗦著抽出一疊報紙刊物。先排除學術期刊,學術文章討論的都是百年千年前的事,得罪古人後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文化刊物和報紙上的雜文評論才是重點,激濁揚清,一不留神就能引發糾紛,二不留神還會惹上一身官司。

《我的旗幟》、《新“與山巨源絕交書”》、《物質乎精神乎》、《21世紀的文化》……陳小蘭躬著腰,手指按住書頁,一字一句念著。這些文字她很熟悉,正式發表之前全都讀過。林健康雖然用詞大膽,但基本上是從宏觀角度出發,對價值觀混亂等社會現象進行批評,呼籲建設新文化體係。文章裏沒有提到任何具體人物,誰會傻到主動對號認座?

念書時老師說過,要學會讀出文字背後的東西。陳小蘭將林健康的每篇文章反複讀了三遍,除了讀出文字中的內容,隻讀出文字的下麵是一張A4複印紙。她是個善於自省的人,什麼事不明白,一定先想是不是自己出了問題。現在她就想,也許自己孤陋寡聞,不了解文章的論爭背景和寫作背景;也許林健康批判的某種觀點某人曾經提倡過,所以林健康就是間接批評此人了;也許此人是學界大佬,門生遍地,或者此人是大佬的門生,到處都有師兄弟……

她越想越害怕,一張看不見的大網似乎正從頭頂徐徐罩下。她毛骨悚然,顫抖著拿起電話,當林健康在那頭“喂”時,積蓄沉澱的恐懼、年輕女子的自憐、麵對親人的委屈、久別重逢的激動,種種情感齊聚心尖,陳小蘭“哇”地大哭:“健康,健康,你回來吧!”

●6陳小蘭為夫擔憂,賈主任翻雲覆雨

“健康,你有沒有得罪人?”陳小蘭握著林健康的手,心裏漫上相依為命的感覺。她眼中薄淚朦朧,猶如霧靄中緩緩湧動的大海。

“沒有。”林健康沉思回答。

“真的沒有嗎?”陳小蘭盯住他,目光裏充滿了無助和焦慮。

“真的沒有!”

“是嗎?”焦慮變成遊移,陳小蘭看了一眼地麵,又目不轉睛深深籠住林健康,“沒有最好。”她歎氣,卻並不相信自己的話。遊移淡去,換成了探尋。可眼神裏一旦有了探尋的成份,接著就會出現懷疑、審視和辨析,這是科學家的目光,硬而冷,不是妻子的目光。陳小蘭意識到眼裏的柔情正在流失,瞪著林健康就像老師瞪著犯錯的學生,有一點急,有一點怒,有一點怨……不,不,這絕不是她的本意,怎麼能這樣看健康呢?她慌忙移開視線。眼睛有時並不代表內心的真實想法。

“為什麼這麼做呢?”陳小蘭低頭輕問。

“估計就是孩子的惡作劇!”林健康皺了皺眉。

“孩子上哪兒搞魚頭?”

“家長買的吧。”

“現在誰家的孩子還進廚房?”陳小蘭唱反調,“我們住讀的學生,哪個不是周末裝上一箱衣服,帶回家讓爸媽洗。”

“我真沒有得罪人!”林健康轉身摟住她,“你要是想讓我得罪人,我明天就去得罪幾個,好實現你的心願!”他決定把這件事放下,不受幹擾,該幹什麼幹什麼。

“你瞎說什麼呀!”陳小蘭終於笑了。

“念書時我遇到件好玩的事,告訴過你嗎?”林健康摸摸腦袋,那事根本沒放在心上,差不多忘了。若不是今天,他恐怕再也想不起來。

“什麼事?”

“我讀大專時,有陣子總是收到情書,你別生氣,不是給我的。”林健康辯解,“說最喜歡我在足球場上的英姿,說從自修教室尾隨我回宿舍……我想不對啊,對不上號,我愛打籃球,根本沒上過足球場。那陣子我總泡在圖書館裏,也不去教室。我就沒睬這些信。一直到畢業吃散夥飯,我們寢室的猴子喝醉了坦白交代,說誣陷過我一回。有個女生喜歡他,路上攔住他,問他哪個係叫什麼名字。他小子從沒見過女追男,嚇壞了,說我是中文係的,我叫林健康……”

“哈哈,”陳小蘭忍俊不禁,“那不是便宜你了嘛!”

“我不占人便宜,”林健康嚴肅說,“我潔身自好等另一個人呢。”

“臭美!”陳小蘭斜他一眼。

“這條魚頭……”林健康言歸正傳,“我估計就是陰差陽錯才來到我們家信箱的。好了,到此為止,不要自尋煩惱了!”

“健康……”陳小蘭斂起笑容,撫著他的臉,也言歸正傳,“你寫文章,一定不能指桑罵槐得罪人啊!”

“我都是對事不對人。”林健康解釋。

“說是對事不對人,可萬一人家覺得你說的就是他呢?那人家肯定不高興!你千萬千萬要注意批評的尺度……”

“知道了!”林健康開玩笑道,“要是有人自作多情,對號入座,可不能怪我。我不是藝人,每天的工作就是哄人高興!你別擔心,我知道該怎麼辦。”

“我怕你那倔脾氣,到時候亂說一通!”陳小蘭憂心忡忡,“以前的文章我不管,從今以後,健康,你聽著!”她正襟危坐,防患於未然,“你不準打擊麵太大,凡事點到為止!你想想,你現在還是個講師,將來評職稱申報課題還要找人寫推薦信,評獎還要找人寫評語,你需要人幫助的地方多的是!若是得罪了人,傳出一個壞名聲,誰還願意幫助你?到時候不落井下石就算好了!”

陳小蘭真上心了,林健康卻不以為然:“你別把批評看成洪水猛獸,別人不也寫批評文章嘛,社會需要批評,要是人人都做縮頭烏龜,那社會怎麼進步?”

陳小蘭打斷他:“你說的大道理我都懂,社會要進步,就得有人做惡人!可是,我不希望我的親人……是這樣一個犧牲者,我隻想平平安安過日子!”

“我知道你的意見了。”林健康不願再談。

“健康,答應我,行嗎?一定不要得罪人!”陳小蘭不放心,再次攥緊他的手,仿佛多問幾次,林健康就會和自己步調一致。

“不得罪人!”林健康快速道,“頂多是學術爭論,你就放寬心吧!”幸虧沒把聯名信的事告訴她,要不她真會一夜愁白頭。女人都愛杞人憂天,前怕狼後怕虎。不過以後說話也要留點心眼,凡事能省則省,不必害老婆瞎操心。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出現的人和物。今天的這份緣,也許衝林健康而來,也許是張冠李戴,五五對開,都有可能。

林健康明白這些道理,但他不想分神,他要按照既定道路前進。

“林老師,林老師!”一個親切的女聲叫住了他。

“啊,殷老師。”林健康駐足。

“林老師,現在有空嗎?我想跟你聊聊。”殷老師微笑問,“昨天就想找你,你愛人說你有事出門了。”

“對,老家有點事。”林健康馬上打開辦公室,“請進。”

“需要係裏幫助嗎?”殷老師關心問。

“不用,小事情,已經解決了。”

殷老師是係裏新來的專職總支書記,三十多歲,行政學博士,林健康對她印象很好。她長得溫婉端正,說話輕聲細語,不打官腔,做專職書記以前,曾教過兩年書。單看履曆,既有理論知識,又有實踐經驗;既了解行政,又理解教師。她從學校空降曆史係,和係裏老師沒有共同的過去,也沒有曆史的恩怨,大家都覺得她處理事情比較公允。

林健康拉出椅子請殷老師坐下。殷老師麵對高聳的書架讚道:“林老師博覽群書,汗牛充棟啊!”

“都是我們教研室的共同財產。”林健康笑答。

“我上周去北京,碰到一位北大教授,跟我打聽你,說你的新書寫得很好。”

“還可以。”林健康謙虛道。他相信殷老師說的不是客套話,博士論文出版後,一而再,有同行問他,哎,你和日本某某教授很熟吧,或者,你認識台灣某某教授吧。林健康茫然,不熟,來人便道:我以為你們認識。他告訴我,最近上海一個叫林健康的年輕學者出版了一部很好的專著,後生可畏啊!

“林老師的這部著作,將來可以去申請評獎。”殷老師建議。

林健康笑了笑,肚子裏很高興。若回答好,似乎太功利;若說不好,又屬違心之言。索性什麼都不說。

殷老師又道:“林老師是年輕人中的佼佼者,不僅業務好,而且關心係裏的事務,非常難得。”

“哦。”林健康有點明白談話主題了。

“看了大家的聯名信,我很感動。”殷老師將筆記本放到桌上,鄭重而溫和地說,“能提出這麼好的意見,說明年輕老師都把曆史係當做自己的家,都希望在曆史係好好發展一番。否則,根本不會關心係裏的情況。所以,我要謝謝大家,這是我的幸運,能和這樣一個充滿激情的集體一起工作……”

殷老師目光誠懇,麵容清麗。這番話說得很漂亮,可以視為真心話,也可以視為套話。即使是套話,有些人還不屑說。林健康沉思片刻,若換上自己呢?是希望同事們懶散無能,整日打牌鬥雞,還是互相切磋彼此鼓勵?當然是後者。他抬頭再看殷老師一眼,選擇……相信她嗎?

“這封信我讀了五遍,每一遍都有新的觸動。一周來,我反複思考了我們的責任,不論行政還是黨務,都應該為全係教師提供堅實的後勤,讓老師們專心致誌從事研究工作。”

“對賈老師的意見,我們都清楚了。”殷老師語氣沉重,從筆記本裏抽出兩頁信紙,“我做了詳細調查,年輕老師反映的問題,每一條都確實存在,賈老師身為主任,工作上確實有很多漏洞。”

“對!”林健康認出來,那兩頁信紙就是敦促老賈下台的聯名信,隔著第一頁,他還看清第二頁上,遒勁張狂的“林健康”三字列在最前麵,其他人都簽在後麵。

“我們聯係了賈老師,事關重大,賈老師馬上從美國趕了回來,你可能已經在係裏見過他。”

林健康點頭。

“我們和賈老師充分交換了意見,賈老師非常震驚,認識到了工作上的失誤。我看他心裏很難過,態度也比較誠懇,他自己總結,由於社會活動和學術活動比較多,沒能做到‘二心’齊備。‘二心’,他特別做了解釋,一是對年輕人的關心,二是對本職工作的盡心。我覺得賈老師的檢討還是比較中肯的,他準備公開向區域中心的全體職工道歉。”

“不過……”殷老師沉痛道,“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我有很大的責任,我沒有協助和督促賈老師做好工作。年輕人是最需要幫助的群體,老教授已經成名,各方麵的資源都比較豐富。年輕人剛剛走上學術道路,萬事開頭難,我們要是能在後麵推一把,前麵的路,可能就越走越開闊了……”

“我們也有過錯。”林健康聽殷老師這麼講,也攬下責任,“如果能早點說出心裏的不滿,賈老師就能少犯點錯誤。”

殷老師目光變得溫和,輕微歎了聲氣:“你們已經做得很好了,我的責任,不容推卸……”

“林老師……”殷老師思忖道,“你們寫信時,心裏有沒有接替賈老師的合適人選?”

“這個……”林健康一時語塞,還沒考慮到這點,當初隻想著和丁一鳴們一起轟老賈下台。

“那麼,現在,你心裏有沒有合適的推薦人選?”

“這個……”林健康回答,“您還是谘詢小李小孫和丁一鳴的意見吧,他們同一個專業,比較有發言權。”

“哦。”殷老師若有所思,“賈老師是學術帶頭人,民主黨派,在社會上知名度很高,主任任期也沒滿,還剩下一年多的時間。我們考慮再三,目前很難找到一位在學術地位和社會影響力方麵能和賈老師匹敵的正教授,來接替主任的職務。你看,孫老師李老師和丁老師,都隻有二三十歲,一位是剛剛升上來的副教授,另外兩位還都是講師。方老師四十出頭,在中心工作了二十年,但方老師性格比較內向,幾次表示不願當領導。從外麵引進人才,尋找,考核,批準,也需要時間……”

林健康沉默。學術單位的首腦,一般都是資深正教授,否則壓不住陣腳。

“林老師,我有一個想法。”殷老師用探討的口吻問,“是不是再給賈老師一次機會?這次大家的聯名信,對賈老師震動很大。以前,他可能也知道老師們有意見,但不知道有這麼大。聯名信是好事,暴露了問題,讓我們可以解決問題。相信賈老師經過這次打擊,會吸取經驗。我想,這次就算給賈老師敲警鍾,引起他的重視。我們還是給他一個反省的機會,請他繼續做主任,希望他從現在起幹好本職工作。你們看,行不行?”

林健康望望殷老師,腦子裏考慮這個建議的合理性。

殷老師坦誠地注視他:“如果賈老師的工作沒有起色,大家可以再提意見,再選一位新主任。當然,這隻是我的建議,我們要征詢聯名信簽署者的意見,如果不同意,我的建議作廢。林老師,你覺得怎麼樣?”

“可以讓賈老師再試試。”林健康想了想,學生犯錯誤,老師也要給個改過機會,“就是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能煥然一新。”

“我們相信每一位老師!”殷老師謙和笑道,“如果賈老師依然不能勝任工作,係裏也不會損害各位老師的利益。”

聽了這話,林健康眼裏有了定論:“好吧,我同意!”他清楚,與其說信任賈老師,不如說是信任殷老師。殷老師做事認真,有工作能力,一年多來,誠心誠意為同事們解決問題,在男老師看來有時未免婆婆媽媽。林健康相信,她能找到合適的方案。

下午上課前,丁一鳴匆匆忙忙來找林健康:“怎麼樣?”他一進屋就關上門,透過門上的玻璃小窗,又緊張地向外查看一眼。

“什麼怎麼樣?”林健康問,起身收拾講義,準備出門,“我下午有三節課。”

“老賈還是當主任!”丁一鳴壓低嗓門道。

“當嘛,當得不好再提意見。”這個結果,雖然是自己同意的,但還是讓人情緒不高。

“你已經知道了?”丁一鳴坐下長歎,“話是這麼說,可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啊!”

“什麼預感?”

“你就沒想過?”丁一鳴眉頭緊鎖,“你彈劾他,他難道開心?他繼續當主任,會給你好果子吃?”

“報複?知名教授,能做這種事?對他的名聲有什麼好處?”林健康不相信,嗤之以鼻。

“我跟書記說了,讓老賈繼續試試,我沒意見,我就怕他將來給我穿小鞋。”丁一鳴垂頭苦笑,“現在這種局麵,對我們來說是最尷尬的,意見提了,領導沒倒,你還得在領導手下幹活。”

“你怎麼知道領導就不尷尬?”林健康反問,“下麵那麼多眼睛望著他,但凡哪點幹得不好,眾口鑠金,還是要下台。我倒覺得,現在,領導才是最尷尬、最需要小心謹慎的人!”

“你心態好,什麼都往好裏想!”丁一鳴甘拜下風,“健康,自信真是人生一大優點啊!”

林健康聽出話裏的揶揄,笑笑。

“我做不到你那麼灑脫。簽名的人多著呢,又不是我一個。”丁一鳴麵布愁容,“我的名字排在最後麵,大家簽我也簽,我隨大流。”

“你這麼跟書記說的?”林健康抬頭盯他一眼。

“不這麼說怎麼說?我就是一跟風的小嘍囉!”

“行!”林健康朗笑,“你別害怕,我的名字排在第一個,有什麼事我先擔著。”丁一鳴平常膽子就小,再加上有老下有小,經不起閃失。林健康一貫膽大包天,什麼都不怕,何況從道理上講,他也沒做錯什麼。“我估計書記第一個找的就是我,我八點談的,你幾點談的?”

“我中午談的,剛談完。”

“那你還擔心什麼?”林健康安慰道,“有事係裏會先找我。”他看不慣丁一鳴的膽小怕事,但都是老同學,丁一鳴除了不願得罪人外,樂於助人,心地善良,是個好同學,非常時刻,林健康願意做他的擋箭牌。

丁一鳴心事重重,埋頭絮叨:“老賈這個人,你真不了解,我們這件事,一擊不成,後患無窮……”

“好了,好了!”林健康打斷他,“不要滅自己的誌氣,長他人的威風。”

上完三節課回來,又在走廊裏迎麵碰到小孫,林健康估計他也是故意來堵自己的。

“沒想到,係裏還是要保老賈啊!”小孫將林健康拉進辦公室。

“這事是商議的嘛!”林健康沉吟,“如果我們堅決不同意老賈幹下去,我估計係裏也沒轍。”

“係裏先說了意見,我也不想反駁,不看僧麵看佛麵,總得敬書記一尺吧。”

林健康詫異:“我倒沒想到這點。我當時考慮,書記說得不錯,再給個機會,也算仁至義盡。”

“我是這樣想的:老賈,我們已經得罪定了。還要不要得罪書記?得罪一個大佬就夠了,得罪一雙,恐怕太為難自己。書記,應該是我們爭取的對象。所以,我就同意了書記的建議。”

小孫琢磨,盯著林健康:“你感覺,書記和老賈私交好不好?會不會是老賈一派的?”

“這我不清楚,你考慮問題真全麵。”林健康自歎弗如。

小孫笑著交底:“我們是一條船上的。我中午問了幾個朋友,書記和老賈以前似乎不熟。隻要書記不是老賈的人,讓老賈再幹一段,就不該是個陰謀。”

“哪有這麼多陰謀!”

“健康,你是個書生,你就做個書生吧!”小孫感慨他天真,“接下來的日子,誰都不好過!老賈要夾著尾巴做人,你我也要夾著尾巴,不能給人留下把柄。”

“盡人事,知天命!”林健康態度爽朗。

“健康,這次謝謝你了!”小孫歉意道,“你不是我們中心的人,老賈就是想打擊報複你,也是鞭長莫及,所以我們推你做頭,你有擔當啊!”

林健康笑笑。他清楚別人心裏的小九九,怕什麼呢?靠自己能力做學問寫專著,最大的敵人是自己,除了自己寫不出書外,誰還能擋住你的道路?他語氣平淡,說了一番讓小孫安心的話:“我今天正好給學生們講墨子,振世救弊,兼愛尚同,墨之徒為俠,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多保重!”小孫聽懂了,用力拍著他的肩膀。

林健康抱著書和講義回到辦公室。馮友蘭評金嶽霖做學問,是把簡單問題複雜化。金嶽霖評馮友蘭做學問,是把複雜問題簡單化。丁一鳴和小孫就是典型的金氏風格,過分演繹,自縛手足。人生有限,該把有限的精力放在工作上。前人說過,隻要心簡單,世界就簡單了。

過了兩天,賈老師終於公開露麵。區域中心召開全體教職員工會議,特邀林健康參加。

賈老師外穿深色西服,顯得對本次會議相當重視,內套深色毛衣,有效避免了領帶配西裝給人帶來的自信感與張揚感,可以說既慎重又低調。他坐在桌邊,基本不和大家對視,俯首看看寫寫,偶爾也抬頭和人打招呼,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含蓄、遊移,但也不是一味屈就,矜持的笑容裏透露出幾分教授的自負。與過去的傲慢相比,這個態度馬馬虎虎,算是有點夾起尾巴做人的樣子了。

總支書記殷老師主持會議,肯定了雙方的工作熱情以後,把發言權交給賈老師。賈老師偏頭對書記說了聲謝謝,然後看看大家,拿出手帕抹抹眼角,痛心地說:“我這半個月來,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沒有想到,良好的願望沒能帶來良好的效果,我在這裏向大家道歉。”他坐直身體,向前微微一傾。

“我想和大家談談心。”賈老師吞了一口氣,“我是追求自由的人,我相信,大學老師需要的是‘放’,而不是‘管’。所以,我很少過問老師們的專業工作,各位寫了多少文章,發在哪裏,申請了什麼項目,什麼時候出國,我一概不知。同樣,我也不希望別人來幹涉我的日程。”

殷老師笑著插話:“對教授要‘放’,對年輕老師還是要‘管’一下。這個‘管’,指的是後勤和學術上的扶持。”

“啊啊……”賈老師嘴角抽搐數下,眼裏閃過一絲不快,幹澀地笑了笑,“殷老師到底是係領導,雖然年輕,但有全局眼光,我們比不上。我還是繼續講講我的心理吧,在這種思想指導下,我的工作就沒有能夠達到同誌們和領導們的要求。我想澄清的是,出現這種情況,不是我玩忽職守,完全是因為理念的原因!”

林健康望向殷老師,眼裏帶著疑問,不是說沒有做到“二心”齊備麼?

殷老師端正坐著,微笑傾聽。

賈老師似乎察覺什麼,喉嚨裏擱了塊圓石頭,快速而含混:“我和書記主任都長談過,我的這種理念,具體反映在現實中,就表現為對年輕人不夠關心,對本職工作不算盡心……”賈老師提高嗓門,圓石頭不見了,“既然同誌們信任我,讓我繼續做主任。好!接下來,我就要轉變觀念,按照大家的要求,把這份工作幹好!”

眾人眼看著老賈在短短幾分鍾裏完成了華麗的三級跳,從最初的頹靡,到平淡低調,到重振雄風,個個心中五味雜陳。此人比蚯蚓還厲害,自我修複能力堪稱一流。當然,他可能根本沒有遭受挫折,不用修複,現在的作為隻是本真的流露。

他不動聲色消解了今天的第一個議題:主任瀆職,必須接受批評。

不是瀆職,而是思想理念與眾不同。在這個世界上,很多思想理念,是沒有對錯之分的。坐在會議室裏的這群知識人,又能如何責備賈主任呢?

賈老師繼續道:“今天,我就想聽聽各位的意見,希望我做些什麼,怎麼做,請大家暢所欲言。”他舉起桌上的本子,“我帶了最厚的筆記本來做記錄。誰先談一談?”不知不覺,他又回到了中心主任的位置。

底下的老師們互相審視,沉吟不決。

小孫站起來,從信封裏拿出一疊發票,離開座位。他成心搞笑,駝著背,邊走邊衝大夥扮鬼臉。“賈老師!”他央求道,“我沒有什麼要求,請您給我的報銷單簽個字,等下好去領錢。老婆天天罵,日子不好過。”

大家哄笑,賈老師也笑了笑,卻毫不慌亂,嚴正問:“財務審過了嗎?”

“一個月前就審過了,單等您的簽字。”小孫特別強調頭四個字。

“那你放在這裏,等開完會,我看一看。別人還有的話一起拿上來,我一起簽掉。”

小孫聞言一愣,躊躇數秒後,爽快放下發票,順手找了杯子壓住:“今天一定要領到錢,否則老婆不讓進門。賈老師,維穩的重任都擱在您身上了!”

“我接受你們的監督。”生薑還是老的辣,不管底下人如何嗤笑,賈老師決不肯在氣勢上輸人,腰板越挺越直,迅速改換話題,“同誌們不要拘束,有什麼想法或者建議,我們當麵交流,及時互動。林老師,你是其他教研室的人,自己工作很忙,還關心我們,我很感謝,請你多多貢獻寶貴意見。”

林健康抬頭,看著賈老師,麵如沉水:“意見和建議,都歸納總結了,寫在聯名信裏。從今以後,相信賈老師一定能做好主任的工作,做好教師的工作。”

賈老師臉色微青,擠出皺紙似的薄笑:“好啊,信上的意見,我都了解了,剛才也做了部分回應,多說無益,大家還是看我的行動吧。我不僅想做合格的主任,還想做優秀的主任!”他哈哈笑道,“我希望盡可能詳細地聽取大家各方麵的意見,包括生活的、行政的、專業的。今天我們人都到齊了,這個機會很難得,請大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幫助我做個好主任。”

停了半秒鍾,不容人接話,賈老師馬上斷言:“噢,沒有意見?大家來之前,還沒有準備好。”他擺出寬宏大量的姿態道,“沒關係,我們一條一條議……”

這種語氣和說法,乍聽宅心仁厚,言外之意其實是在指責與會者:態度不夠認真,沒有事先做好功課,導致到了會場無話可說。

“我看這樣吧,”殷老師插話,“我們還是從同誌們聯名信上提出的意見開始,逐條商議……”

落日西斜,近處的窗台窗框,遠處的高樓,天地之間,都鋪上了一層褐金色的光芒。樓房之側,樹木深處,光芒下的陰影正隨著夕陽的節奏吞噬大地,眼前的地球一點一點暗了。

林健康和丁一鳴四目相撞,心裏沉甸甸的,老賈善於推卸責任,不會輕易認錯,未來難以預料……

●7博士生抄襲論文,幹我何事

丁一鳴消沉了幾周,突然精神起來。

星期二下午,林健康剛走進會議室,就感覺氣氛不同尋常。

平常周二開會,會議室就像自由市場,和樂熱鬧。大家散漫慣了,進來坐下,忘記個事,又出去一趟,來來去去穿梭不停。已經入場的,就圍在一起大聲說笑。倒不是當老師的愛熱鬧,而是單槍匹馬關在屋子裏看書做研究,孤獨了一周,回到人類社會,特別興奮。

可今天,會議室裏氣氛凝重,屋子裏拉上了窗簾,大白天還開著燈。沒一人大聲說話,都壓低了嗓門,講上幾句便匆匆打住。但是,凝重下麵,又湧動著不安甚至驚喜的波濤駭浪,幾個年輕人竭力克製不把這份激動表露出來。丁一鳴臉上亮光閃爍,情不自禁左右顧盼,即將與人對視時,立刻低下腦袋,兀自抒懷。

林健康坐在導師鄭教授邊上。鄭教授去美國做了一年客座教授,剛剛回國,師生兩人初照麵,隻顧得上彼此狠狠打量一眼,就被吆喝開會的辦公室主任拉進會議室。現在,趁著開會前的空當,林健康抓緊時間和導師暢敘衷腸。一邊說,一邊斜睨丁一鳴,很想知道他為何如此興奮。

一點半,坐在會議桌首的係主任放下文件,抬頭道:“好,現在開會。”

四周鴉雀無聲。係主任語氣沉重:“最近係裏出了一件事,可能有些老師已經知道了。我很難過,希望大家能從這件事裏吸取教訓,杜絕此類事件的再次發生。”

係主任陳教授和書記殷老師一樣,都是做事認真幹活賣命的人,白天在辦公室忙係務忙上課,一年還能發表兩三篇核心論文。嚴於律己的人,往往不知不覺就拿自己的標準去要求別人,林健康就被陳教授問過好幾次,有沒有重磅論文,幫你推薦到核心刊物去。喜歡悠閑的老師便埋怨主任管得太寬太嚴。主任滿臉嚴肅,估計出了件非常惡劣的事情。

林健康疑惑地看了看左後方的丁一鳴,丁一鳴湊上前來,小聲吐出兩個字:“抄襲。”

沒等林健康再問,係主任繼續道:“今年畢業的博士研究生湯某,在博士論文中抄襲他人著述。我們已經組織人員查對核實,十五萬字論文中,有三萬字與我係一位教授專著中的文字完全相同,且未加引號,未標出引用來源,屬於嚴重抄襲。”

有這種事?抄了誰?全場震動。抄襲等同自掘墳墓,一旦暴露,身敗名裂,除非徹底離開這一行業,否則多少年都抬不起頭。供職重點大學的教師,多是國內專業領域的佼佼者,自信自重,絕少抄襲。當然也有一種可能,曾經在外校發生過,那就是抄外國人的文章,抄的時候沒有意識到是抄襲,還以為是在引進國外最新的理論和方法。學生抄襲,則多半報有僥幸心理,殊不知,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輕則處分重則開除,恢複高考近三十年,每到期末大門口的布告欄裏都會貼出開除抄襲者的公告。在博士論文這樣重要的文章中出現抄襲,而且抄的不是意思而是白紙黑字的文字,隻能說這位學生膽子太大、行為太惡劣、腦子太笨、做人太糊塗!

“怎麼處置?”絮絮低語中,有人略微提高了嗓門。

主任回答:“這名學生已經完成了博士論文答辯程序……考慮到他讀完了所有博士課程,正在尋找工作,如果開除,恐於前途有礙。本著治病救人的原則,我們向研究生院爭取了肄業處理。”

“已經通過答辯了?”

“是的,也通過了係學術委員會的審核。”主任歎道,“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主任側身衝著一位容貌憨厚的教授道,“錢教授,還是你來介紹一下情況吧。”

“不,不,你來說,你講幾句就行了!”錢教授靦腆笑著,厚厚的眼鏡片在燈光下蕩起圈圈漣漪。

“還是你自己介紹一下吧。”主任說。

“你講吧,你講吧!”錢教授搖手堅持,一邊說一邊往後靠。

趁著兩人推辭的工夫,丁一鳴捅捅林健康,塞過來一張小紙條,上寫:“我們可以鬆口氣了。”林健康做了個“不明白”的表情,丁一鳴正想小聲說話,主任開口,他隻好坐回椅子上。

“好,那就我來說說。”主任道,“論文放在研究生辦公室,準備上交檔案館和研究生院。錢教授偶然路過,拿起來看了看,發現抄襲了自己新出版的專著,而且未加引號和注釋。錢教授向我們通報了情況,我們又組織兩名教師核對論文,證據確鑿。”

“如果沒有答辯,還可以給他改正錯誤的機會,重寫論文,延期畢業。現在,隻能按肄業處理,不授予博士學位。”係主任解釋。

緊張的氣氛為萬千感慨代替,大家議論紛紛,搖頭苦笑。

導師,十餘位博士論文評審委員,五位答辯委員會委員,三道關,一二十位教授,在半年多的審讀時間裏,都沒有發現論文抄襲。

說明什麼?為人師者,或者玩忽職守,或者業務水平太低!

“我來說兩句吧!”賈路道教授突然大聲道,“我解釋一下情況!”方才大家都不好意思問是誰的學生,賈教授這時站出來,眾人半信半疑看著他:是他的學生?

林健康突然明白了丁一鳴的意思。他回頭注視丁一鳴,丁一鳴衝他會心一笑。上次彈劾的事,賈老師表麵道歉,心裏根本不承認錯誤,逮住機會還要含沙射影,丁一鳴擔心賈老師打擊報複。如今一波未平,又起一波,賈老師自顧不暇,大概不會有空給人穿小鞋。總之,老賈離主任的位置應該漸行漸遠。

“哎呀!”賈老師拍著桌麵歎道,“都是二十九歲的成年人了,他要抄,我管不住!我每年都跟學生說,不能抄不能抄,可他偏要抄襲,怎麼辦?我不能把他的胳膊綁在我身上吧,不是三歲小孩啦,世界觀都已經形成,你改不了啦!”

“這個事情我真是沒有辦法!”賈老師攤著手,“我不想帶學生,係裏叫我帶,你說我能不帶嗎?今年我名下畢業了六個博士生、六個碩士生,還做了十幾個博士生的論文評審委員,加起來二百多萬字的論文,我不吃飯不睡覺不上課也看不完啊……我確實沒時間仔細看論文,我提個意見,明年的招生,我們中心自己定計劃,多出來的名額就讓給其他教研室,我不想招那麼多學生!”

“老賈太忙了!”有人話裏有話。

“是啊,是啊。”賈老師捕捉到這細微聲音,立刻接道,“由行政部門給導師規定每年招生名額,說實話很荒唐!隻有導師自己才知道能招幾個,我今年手上有十幾萬經費的國家項目,拿了錢就要做事,要做事就要時間,要時間就要減少學生人數!”

“讓研究生做一點嘛。”有人提議。

“不行,幫倒忙的太多,不訓練兩年做不了事。”賈老師繼續抱怨,“像今天這位,他也給你抄襲怎麼辦?”

“咳,咳。”坐在一邊的研究生秘書鍾生一直緊張掃視大家,尋找插話機會。他畢業留校時,教研室主任曾介紹:“小鍾比較內向,不過,內向對做研究的人來說,倒是一大優勢,因為耐得住寂寞。”本來林健康和小鍾不同專業,聽主任這麼一說,馬上記住了他。

內向的鍾生此時漲紅了臉,解釋說:“名額從研究生院下來後,我都預先給各位導師彙報過,根據導師意見,進行微調。我們係,基本上都願意多招,不願少招。如果實在不滿意當年的考生,也可以減招。這些政策規定,我全向各位老師彙報過。”

賈主任大手一揮,對著研究生秘書說:“這事和你無關!”

“是,是!”小鍾不知趣,竟然繼續囁嚅,“三年前,您說要和別的博導招一樣多的學生,有個學生分數不到,您還叫我給研究生院寫了報告,要求降低分數特招……”

“這和今天的事沒關係!”賈主任再次打斷他。

“我是說……我是說……”小鍾竭力解釋,他臉窘得通紅,就是吐不出最後幾個字。

“賈老師,招多少人,其實還是由您自己決定。”林健康早聽懂小鍾的意思,開口替他說下去,“您要是真不想招學生,也沒人能強迫您!”

小鍾感激地望著林健康,鬆了口氣。

“切!”賈老師從鼻子裏發出感歎,“領導說了,要多招學生,你能不招嗎?這個,領導發話了嘛!”

“我若不想招,我就不招!”林健康幹脆地回答。

明明談的是抄襲,卻扯到招生上,林健康心有看法。領導叫你招,你就非得招嗎?係裏年年都有導師招不滿學生,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係主任是正教授、博導,可年紀比賈教授小,學術資曆、學術地位都比賈教授低,賈教授是係學術委員會委員,係主任還不是!至於總支書記、副教授,業務外行,根本沒有發言權。在教學和學術上,係領導毫無實力幹涉賈教授這一級別的知名教授。所謂領導叫我招,最多是招生之前係領導動員幾句:各位導師盡量招滿,不要浪費名額。一個專業三年不招生,就要取消研究生點。每位導師心裏都有一杆秤,每年至少招進一名學生。

說到底,還是賈老師自己願意招,不想被別的博導比下去,圖熱鬧,圖氣勢,招了一窩,攤子過大,鞭長莫及。現在出了事情,就把領導抬出來,說是領導安排的任務,金蟬脫殼,把該負的責任推得一幹二淨!

“好啦,年輕人!”賈老師快刀斬亂麻,“製度有問題,絕對有問題,西方博士畢業出來多數做研究,不做研究碩士就夠了,我們培養那麼多博士幹什麼?浪費資源啊……”說著,眉頭緊皺,流露出愛之深責之切的沉痛表情。

係主任插話:“雖然今天談的不是招生製度問題,但賈老師的話也給我們很多啟迪。我們以後要多聽取導師意見,及時總結經驗。這次抄襲,對我們是一記當頭棒喝,希望各位導師加強管理,不僅要嚴查畢業論文,還要嚴查平常論文、課堂作業……”

“哎呀,這些我們都懂!”賈老師有個外號叫“話霸”,無論在講台上、會場中、飯桌前還是鏡頭前,隻要他開口,哪怕更年長更有學問的學者在場,基本上都沒有說話的份兒了。被打斷話題,他心中不快,更不願示弱。不過,他也知道分寸,有意控製音量,既比係主任的語音低,又保證大家聽得見。

林健康看不慣他擾亂視線的做派,低聲跟一句:“都懂怎麼還抓不住抄襲呢?”

隻要帶過學生,都知道問題出在哪裏。評委們一多半是導師熟人,長年互相評閱學生論文,懂得與人方便與己方便的道理。這中間,不一定個個精通論文主題,有幾位可能完全是外行,隻能就作文規範、社會背景等等提出方向性大建議。說實話,全中國哪能找出一二十個研究同一個課題的博導呢?若找得到,才真正是浪費人才!不過,認真的導師能想方設法幫學生請到一兩位名副其實的同行專家。但賈老師沒做到這點,這也證明,他不了解這一課題的最新發展狀況。林健康敢肯定,這批教授,絕不是故意放人,而是百分百沒發現抄襲,有的隻看了幾章,有的隻讀了前言後語,就照抄導師意見寫出了評語。

等係主任講完,林健康站起來道:“我覺得,我們做老師的應該好好反省一下!帶出一個學生至少三年,在這三年裏,我們有沒有給他灌輸過抄襲可恥的概念?有沒有認真關心過他的論文?就算導師不可能樣樣都懂,那在寫作階段是否應該建議學生向更懂行的教授請教呢?論文完成後,為什麼不請錢教授看看呢?隻要我們在任何一個環節上負責一點,完全有可能避免抄襲事件!”

房間陷入吃驚的無言裏,許多麵孔一起望向林健康,又一起轉頭觀察賈老師,然後統一低頭望地。雖說各人對這事都有看法,底下也議論紛紛,但混在人群裏說怪話的多,出頭露麵當大炮的少。

“嘿呀,小林,你太年輕了!”賈老師大聲回應,“這是製度問題啊,製度不改善,我可以預言,抄襲還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痛心啊!”他又拿出大家熟悉的手帕,抹拭眼角。

林健康緊追不放:“製度肯定需要改進,可畢業了十幾個學生,為什麼隻有您的學生抄襲呢?”

“我尊重學生,給他們充分的自由嘛。誰知道……遇人不淑!”話音未落,下麵“噗嗤噗嗤”笑聲四起。

“這有什麼好笑?”賈老師攤開兩手,一臉無辜,“有人品質好,有人品質差,正巧讓我撞上了,你們說怎麼辦?還是那句話,良好的願望沒能帶來良好的結果啊!”

“愷撒的歸愷撒,上帝的歸上帝!”林健康犀利道,“我也可以預言,如果導師不肯從這件事中吸取教訓,將來抄襲的事還會層出不窮!”

“我以為,林健康說得對!”一位老者的嗓音緩緩響起,是林健康的導師鄭先生,“知恥近乎勇,不要再辯解了。身為教師,教書、帶學生和做研究都是我們的份內事。三年培養了一名文抄公,是做老師的失敗!我們敬業一點,早點發現抄襲,早點警告學生,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他的人生也許就不一樣了。天下浮躁,願意安心做事的人越來越少,但並不等於我們就有理由不好好做事……吾日三省吾身,我們都是普通人,改變不了社會,但可以做好自己;如果做好自己也很難,那再退一步,每個人每個學期,少做一件不負責任的事,多做一件認真負責的事。如果人人多多少少都能守住自己,也許有一天,風氣就和現在不同了……”

鄭先生講完,會場一片沉默。

散會,教師們從唯一的雙扇大門步出會議室。往常,會議開得輕鬆,散場的氣氛也就輕鬆愉快;開得沉重,散場的氣氛便隨之凝重,大夥都憋著氣往外走。今天散場,隻聽得見嗡嗡細語。小孫小李低頭獨樂,遠遠落在後麵,並不與林健康對視。林健康發現一個現象,許多聲音一接近他,立刻消失。幾位同事收腹斂胸,從他身前身後輕輕離開,周圍出現了一片真空地帶。

林健康馬上明白,這是想和他保持一定距離,起碼現在不想表現得十分親熱,以免被誤解為就剛才的話題聲援他。聯名信,林健康帶頭署名,別人還猜測他一個外人,可能無意攪進去而已。今天他跳出來當麵放炮,那就是表明要和老賈對立下去。老賈還在台上,雖然不少人私下認同林健康的見解,但誰也不願多事,不想和林健康靠得太近。

那好吧,林健康昂起頭往前走。老話說“文弱書生”,但凡書生,大多是潔身自好的膽小鬼!

走廊轉了個彎,丁一鳴快步走到他身後,低低讚了一句:“你痛打落水狗啊!”

“嗬!”林健康回了個歎詞,丁一鳴迅速消失。

教研室位於走廊盡頭,進了門,導師低聲道:“有些話,讓我來說,我老了,不在乎。”

“我不怕。”林健康強頭強腦地回答。

導師拉開椅子坐下,點上一支煙,深深抽了一口,說:“你還是注意點。”

林健康回答:“我是您的學生。”

“您的”,這兩個字說得特別重。鄭教授亦是狷狂之人,看到學術上的胡鬧事,當場就會批評,常常讓人下不了台。在學界留下了脾氣大、愛罵人的名聲。但凡追求祥和圓滿的學術討論會或者座談會,都不會邀請導師參加,怕他破壞氣氛。幾十年來,導師交了很多真朋友,也得罪了不少活絡人。林健康這一年鋒芒畢露,便有人說過:有其師必有其徒!

導師瞪了林健康一眼,斥道:“要學會保護自己。”

林健康點頭,未再跟話。

“你怎麼樣?別人跟我講,你是個小名人了。”導師轉移話題。出國一年,導師沒有什麼變化,看起來精神特別好,穿著小立領休閑襯衣,儒雅凜然。

“就是在電郵裏跟您彙報過的……”林健康心虛,“擠時間寫了些時評……”

跟導師念了六年書,他清楚導師的見解。自己這一年多來,於媒體上叱吒風雲,在導師眼裏,算不得敬業。好在還發表了三篇學術論文,已出版的博士論文在日本、香港和台灣學界反饋極佳。不過,這都是過去的成績,林健康必須不斷前行。

導師聽完林健康的介紹,沉默良久,說道:“你們長大了,我也管不住了。”

林健康欲言又止,他和導師早已結下深厚的父子情誼。念書時,但凡有什麼宴請,導師一定帶上學生。一是讓年輕人接觸學術界,二是趁機給學生們改善夥食。從北歐到西歐,從東洋到北美,全世界著名的漢學家、中國學學者,林健康幾乎都見過一遍。學校食堂油水少,每回出去吃飯,林健康都盯著肉。兩次下來,導師就知道他最愛吃肉,一到吃飯場合,必點紅燒肉東坡肉,菜上來了,還不忘提醒林健康:“來,你喜歡吃肉!”

林健康躊躇半晌,抬頭望著導師:“這幾年來,我也有深深的困惑。”

“唔。”導師盯他一眼。

“我覺得,研究曆史的人太軟弱了,太被動了。看起來,曆史學家似乎很聰明,什麼都清楚,什麼因果關係都能分析得頭頭是道,可這全是馬後炮!別人如果不做事,你曆史學家就沒事做!別人創造曆史,曆史學家隻能跟在後麵解釋曆史,太消極,太受製於人了!”林健康一吐為快。

“所以,你想介入現實?”導師仰天問。

“是的。”

“曆史,是各種力量共同作用的結果,是平行四邊形中的合力。你最終得到的,不一定就是你想要的。”

“……我知道。”

“表達自己的態度,可以有很多種方式。”

“……我知道。”

導師一字三頓,警告道:“做研究,寫文章,最怕‘功利’二字。急於用世,做出來的東西往往過了這一村,就成了廢紙一堆,這方麵,我們有過慘痛教訓。”

“……我知道。”林健康豈能不懂導師的意思。

導師私下裏常常對世事發表尖銳評論,但從不行諸文字,甚至在媒體就熱門曆史劇采訪時,也隻談曆史,不談現實。有人不滿,稱導師這類學者缺乏社會關懷,不是合格的知識分子。

林健康清楚,導師不是冷漠,而是以自身行動來表達對於學術和社會的認識。這一認識,是導師用二十年的青春換來的。

從1950年代進入大學起,導師曆經“薄古厚今”、“海瑞罷官”和“批林批孔批周公”等各種大批判運動。每一場運動都以對曆史的重新描述而拉開大幕,沒有人知道真正的曆史學是什麼,隻知道曆史要為現實服務,為政治服務。懵懂的年輕學子由狂熱、迷茫轉入懷疑,未來在哪裏?

1978年以後,“讓學術回到學術”、“為曆史而曆史”的反思響遍學界,導師走上純粹的學術研究道路。經過眾多學者的努力,中國史學隊伍漸漸成為國際學界一支不容小覷的重要力量。

時移世易,廢墟中出生的年輕人已經長大,對影射史學的醜陋毫無切身體驗,反而嘲笑甚至鄙視導師的立場。許多導師以前的同道,也放棄了曾經的選擇,再次成為時代弄潮兒。隻有導師,仍然恪守信念,保持著學術的獨立性。林健康常想,可以把導師看作是一位固執的行為藝術家,以中年以後的全部生命來踐履諾言。正是有導師這類學者的存在,曆史學才能始終以一門獨立學科的形象屹立於世。

林健康又該怎麼走?

也許,四十歲、五十歲以後,他會選擇導師的道路。但現在,他還想闖一闖。青春的內核是相同的,曾經青春的導師應該理解他吧。

導師打斷林健康的思緒,毫不客氣地問:“你,現在有多少時間看專業書?”

“今年上了兩門課,一直在追蹤前沿成就。另外,看了相關資料和專著。”

“哪些資料?哪些專著?”導師一貫要求學生講清書名和作者,一是為了解學生的閱讀情況,對症指導;二是避免學生無中生有糊弄人。如此幾次,沒一個學生敢亂放衛星。

待林健康說完,導師加重語氣:“你一定要堅持學術研究!不做原創,思想就會幹涸,你的那些檄文就成了無本之木、無源之水!”

林健康鄭重點頭。

“你們有自己的見解,自己的人生,我不攔你們。”導師沉思道,“我對你有兩點希望。”

林健康抬起頭,導師亦抬起眼睛,四目凝結,導師一字一句道:“第一,不要公共太多,知識太少;第二,不要做學術混子,也不要做學術棍子。”

林健康認真地點點頭。

●8日本來函,女性散文的編織方法

隔周,林健康收到一封來自日本的電郵。

在樓梯口,伴隨著“叮咣”的炒菜聲,林健康嗅到從自家廚房飄出的蘿卜燒肉的濃鬱香味。他三步並兩步跳上台階,打開房門,高聲道:“我回來了,真香啊!”

陳小蘭圍著圍裙,邊說話邊揮鏟:“餓不餓?馬上就開飯,你來盛飯!”

“中村浩二,你還記得嗎,念碩士時的那個日本同學?今天給我來了封電郵。”林健康興奮地說,全然沒有理會小蘭的話。

“記得,染黃頭發的男生。”陳小蘭問,“他還在東京大學教書嗎?”

“還在。”林健康洗手,“他們明年要啟動一項近代中國的研究項目,可以請校外研究員。他跟我通了個氣,希望我能參加。”說來難以置信,中村浩二是林健康念研究生時交到的第一位好朋友。

林健康雖和中村是同門師兄弟,但下了課從不跟這個外國人打交道。林健康天天待在圖書館看書,中村浩二也天天待在圖書館,兩人這才漸漸熟悉。有一天,中村坐在林健康背後,唉聲歎氣,說是看不懂書中的文字。

林健康湊上去一瞧,原來是內藤湖南訪問杭州靈隱寺的遊記。

寺は翠色滴る許に、矗立空を指せる北高峰下に在て、山勢匼匝、自ら靈區を護れり。樓門を入り、數十步にして、飛來峰は磴道の左に當り、嵯峨にる巌石、亂聲參差して、又石洞多く、武林舊事に諸巌洞皆嵌空玲瓏、瑩滑清潤にして、虯龍瑞鳳の若く、層華の萼を吐くが若く、皺縠曡浪の若く、穿幽透深、名狀すべからず、林木皆巌骨より拔き起して、土せずして生ずといへる、流石に形容曲盡して遺憾なし。林健康基本看懂,中村大驚。林健康解釋,文中所用漢字,都是中國古代文人筆下的常用詞彙,對中國人來說很容易理解,他背過《古文觀止》。

看著中村迷惑的樣子,林健康繼續解釋:“有次日語老師拿了一本日本幼兒讀物來,大家全傻了,統統是平假名片假名,沒有一個漢字,我們根本分不出哪幾個片假名組成一個單詞。日文中的漢字,除了‘手紙’等少數詞,大部分和中文漢字意思相近,所以,對中國人來說,漢字越多的文章越好懂。你等一下!”林健康放下書本,轉到書架後麵,不一會,拿了本書出來。

“你看,”他匆匆找到一頁,“內藤的後幾句,引用的就是周密《武林舊事》的原文!‘自飛來峰轉至寺後,諸岩洞皆嵌空玲瓏,瑩滑清潤,如虯龍瑞鳳,如層華吐萼,如皺縠疊浪,穿幽透深,不可名貌。林木皆自岩骨拔起,不土而生。’怪不得你看不懂,內藤直接把原文漢字搬上來了!”

中村恍然大悟:“哪路好刀,原來如此!這些漢字,現在日本人都不太用。漢字太多的文章,日本年輕人看不懂。我是專業人士,比別人好一點。”他微笑自嘲。

甲午戰爭以前,漢語曾是日本中學的必修課,很多日本人會看會寫中文,甚至會做中文律詩,以通曉中國古典文化為榮,但是不會說中文,正如今天中國學生學的啞巴英文聾子英文,與中國人交流,往往借助筆談。

不少晚清名人,比如黃遵憲和梁啟超都留下和日本人筆談的記錄。清朝駐日公使黃遵憲寫道:最近看中一個日本姑娘,想娶她為妾。日本人問:是美人嗎?黃遵憲說:是美人。日本人說:是美人就要請美國總統幫忙。當時美國總統正在日本訪問。可見日本人漢語水平很高,不僅可以暢談國家大事,還能準確使用雙關語。

內藤湖南是日本明治時期的新聞記者和編輯,戊戌變法後多次訪問中國,後來成為日本著名的漢學家,也是漢學研究中京都學派的創始人之一。其所著遊曆日記,又超出一般日本官僚,千錘百煉,文采飛揚,頗有桐城之風。

林健康坐下說:“我解釋給你聽吧。”

晚上,林健康請中村一起去國定路上的小飯館吃飯,也沒征求中村意見,自己做主點菜,又要了一瓶啤酒。

兩塊錢炒一大盤的螺螄率先上桌,中村張大嘴,瞪大眼,就是不肯動筷子。

“吃啊,”林健康慫恿,“這是美味佳肴!”

中村謹慎搖頭:“我從來沒吃過,看起來很特別。”

林健康介紹:“螺螄是中國江南地區常見的食物。”

“是嗎?你們天天吃?”中村好奇觀察,“像日本人吃麵條,聲音很大。”

“螺螄春夏才上市,冬天沒有。吃法跟海螺差不多,你嚐嚐。”

“這個,還是有點困難。”

林健康想了一下,問:“魯迅,魯迅你知道嗎?”

“啊,我知道。我在日本的導師就是魯迅研究專家。”

“很好!”林健康回答,“魯迅的弟弟周作人,在《日本的衣食住》裏說過,‘吾鄉窮苦,人民努力日吃三頓飯,唯以醃菜臭豆腐螺螄為菜’,一百多年前,魯迅和周作人都吃這個。”林健康用筷子指點螺螄。

“是這樣啊!”中村拖長語調,氣短三分,“味道真好嗎?”他為難地夾起一粒,“試試吧。”

等到茭白上來,中村又問:“這是什麼?”

林健康說:“這也是中國常見蔬菜,魯迅在《朝花夕拾》小引和《馬上日記》裏都提到過,茭白。”

中村伸出筷子,仔細品嚐:“不錯,很好吃。”又夾了一筷子,“比螺螄好吃,我喜歡茭白。”

這以後,凡是向中村推薦中國食物,隻要說這是周氏兄弟、郭沫若或鬱達夫在某篇文章裏提到過的,他一定勇敢嚐試。後來,林健康發現,這一招可以推而廣之,用在日本文人學者身上,都有成效。

和中村交往,其實比和中國同學交往更簡單。中村眼裏沒有任何地域和專業概念,更沒有上海人和外地人、城裏人和鄉下人、曆史係還是非曆史係出身的區別。若說“他者”感,身在異國的中村遠比身在異鄉的林健康體會得更強烈。

兩人經常結伴去福州路書店街、南京西路跑馬廳改建的上海圖書館、淮海中路的上海社會科學院圖書館和徐家彙藏書樓買書看書。那些高高的穹頂、遼闊的大廳,以前常給林健康帶來壓迫感。他是彈簧,壓力越重,反彈越高,從工作人員手中接過書掉頭就走,仿佛麵對的是機器人。借書處的小姑娘都不喜歡這個整天給人看鼻孔的青年。

中村每次都大方清晰說出要求,微笑道謝,雙手接書,鞠躬告別。禮多人不怪,工作人員對他都很客氣,若一套書裏缺了幾冊,也都用中文慢慢向中村解釋,有時,還為他介紹相關書籍。中村走到哪,都能以禮貌營造出一片友好氛圍。中村說不清楚時,便請林健康代勞,坦蕩似乎也轉移到林健康身上。林健康處世待物的態度日漸沉穩,平和有禮,受人幫助記得道謝,進屋時為後麵的人撐住門,離開時清理紙屑,把椅子塞回桌子下麵。

三年友誼,林健康和中村都從對方身上學到很多。念完碩士課程,中村回到日本繼續博士學業,畢業後到東京大學任教,一直和林健康保持通訊聯係。今天,新項目剛有眉目,他就迫不及待報告林健康。

“那能去日本啦?”陳小蘭驚喜問。

“要去也得排到明後年,現在隻是有這麼個計劃。”

“明後年就明後年,能去就行!”

“浩二同組的日本教授,看過我的書,印象不錯。浩二一說請我,他們都同意。”林健康補充。

“那當然!”林健康的路越走越寬,陳小蘭由衷高興,“以後,說不定還有更多人請你合作呢!”

“你和我一起去。”林健康不容置疑。

“真的?行嗎?”陳小蘭喜出望外,“我去打工掙錢!”讀書時,她根本沒考慮過出國的事,就是申請到了國外大學的全獎,家裏也出不起機票費。工作後,附中的教師和學生,不是配偶就是父母在大學教書,三天兩頭有人出國,她的心也漸漸活了。落選英國培訓對她是個重大打擊,越是沒能實現的事情就越是想實現,她夢裏都想出國看看。

“不用你打工,我寫文章掙錢!”

“那有什麼!我們單位的小蒲,丈夫到早稻田做博士後,她陪讀,就在超市打工,聽說每小時八百日元還是一千日元,我記不清了,反正回國時買了一台最新的攝像機。”陳小蘭興致勃勃。

“說了不打工就不打工!”林健康將桌上的紙袋遞給陳小蘭:“今天給你買了件禮物。”

“禮物?”陳小蘭打開紙袋,“哎呀,這種雅詩蘭黛化妝品很貴很貴!多少錢?”

“你管多少錢幹嗎?社科院不遠就是華亭伊勢丹,我想好容易到淮海路了,該給你買樣東西。”

“哎呀,太貴了,真用不著!”陳小蘭心疼得直跺腳,“能退嗎?退了吧!”

“就是買給你的,退什麼!”

“你以後別買了,你不懂,浪費錢,我知道什麼適合我!”

“沒用過的東西,也該試著用用嘛!不用,你怎麼知道什麼適合你?”林健康反問。

陳小蘭可不呆,絕不會犯書上常寫的低級錯誤:嫌丈夫給自己買的禮物貴了,非但不感動,反而大吵一架,結果丈夫再也不敢關心妻子,夫妻感情日益冷淡。一見林健康鬱悶,她馬上刹車,在林健康臉上親了一下,小聲說:“健康,你心裏想著我,給我買禮物,謝謝你!”

“就是太貴,我舍不得。每天塗次口紅,就塗掉幾塊錢,還真不敢算賬呢。”她笑著自我批評,“我就小家子氣!”

女人一認錯,一撒嬌,氣氛就旖旎了。

林健康道:“什麼沒吃過的沒用過的,從今往後我們也該試試了!”

“嘿,你以為你是百萬富翁啊!”陳小蘭拍他一巴掌,“做人低調好!”

林健康有時候傻得可愛,天真得讓人歎息。以前念書吃食堂,還有點物價概念。這幾年出門購物少了,他似乎重新格式化了大腦,刪去各種生活常識,隻儲存學問知識。你要是跟他談商品價格,談貴賤,完全是對牛彈琴。青菜一毛一斤和一塊一斤,對他來說都一樣。貴的他不嫌貴,便宜的他也不曉得便宜。出手大方,經常買些不實用的物品回家。

這種混沌脾氣,一方麵是林健康自己習得的,一方麵也是陳小蘭慣的。不過陳小蘭也沒覺得不好,此消彼漲嘛,大學者生活中多半都是弱智。比如,章太炎用餐,不管桌上擺了多少菜碟,隻吃手邊的菜。金嶽霖曾經忘了自己是誰,請教東洋車夫,車夫也不知道雇主的大名,隻說:聽見人家叫金博士。這兩人都是一代大師。林健康混沌,陳小蘭的任務就重了,一定要管好家裏錢袋子,細水長流,才對得起林健康字字辛苦賺稿費。她暗自琢磨:這麼貴的化妝品,保管好,將來可以當做禮物送給朋友。

“我今天也給你買東西了,走,去臥室!”陳小蘭邊說邊拉著林健康進屋,“你不是擔心過兩天去電視台出鏡,沒衣服穿嗎?我給你買了新衣服。”

“行,我聽你的。”林健康一直亂穿衣服,不是不想打扮,而是不知道該怎麼打扮。

“你知道我這兩天都幹了些什麼?”陳小蘭自問自答,臉上現出笑容,“我先去圖書館,把近幾年的服飾雜誌都調出來了,還真讓我總結出點道道!男人,要麼穿襯衣打領帶,要麼穿休閑服。”說著,她從塑料袋裏取出衣物,抖開,一件全棉褐白細格的長袖襯衣,一條淺褐色全棉長褲,“書上說,有錢就穿絲綢,沒錢就穿棉布,我們先穿棉布。你試試吧。”

林健康起身,陳小蘭幫他穿戴整齊。林健康站直,一改往日胡亂搭配的黯淡,整個人明亮精神,陳小蘭驚喜道:“和雜誌上寫的一模一樣,小麥色的皮膚,琥珀色的皮膚,亞麻色的皮膚,被幹淨的棉布包裹。你知道嗎,我們倆的膚色在雜誌上可時髦啦!”

林健康望著鏡子,兩手插入褲兜,還是個瀟灑倜儻的青年學者。

陳小蘭陶醉地盯著他:“健康……”她突然激動起來,一把抱住他,“我喜歡現在,男耕女織,平平安安,真美!”

“你就穿這身上電視!”她鬆了手,一字一句道,“棉布質地,象征著對事物本質不懈的追求;休閑款式,暗示了不拘一格、自由奔放的精神。”

“你最近說話很有水平,像從雜誌上拓下來的!”林健康開玩笑。

陳小蘭神秘地笑了笑。

服飾雜誌給陳小蘭打開一扇窗戶。從這扇窗進去,她又走過很多房間。讀碩士生的三年,忙著做課題,很少看專業以外的書籍。工作的頭幾年,整天想著如何備課,也無暇旁顧。直到現在才發現,原來早有人說出了自己的心聲。隻要林健康平和無事,工作有成,即使最尋常的家居日子,也充滿了安寧和燦爛。安寧和燦爛,一點都不矛盾,意識到生活的安寧,為這安寧所感動,感動的心就像煙花般燦爛。

她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把自己的心情表達出來,但她不善於寫作。悶了很久,終於想出一個笨辦法:分析別人的文章!用一種科學實驗的辦法,把它們拆成磚和瓦。然後,看看能不能用這些磚和瓦,造自己的房子!

她這一期念過的散文,大概比專門研究當代散文的研究生還要多。同是女性寫作,有些婉約消沉;另一些,作者為人妻母,格調明朗歡快。她喜歡那些熱愛生活的文字,挑選了五位作家,各選十篇散文,劃了一張表格,分話題、場景、關鍵詞三項,準備一一歸類。

這和讀書時做的作家研究差不多,隻不過少了社會背景和作品的價值評判。這兩部分也是陳小蘭最不擅長的,每次都要老師添上畫龍點睛的幾句,才讓人覺得論文還算有深度。

現在要做的就是十分機械的工作。念書,確定時間地點人物,劃出詞組。陳小蘭喜歡帶點機械意味的工作,譬如做飯洗衣打毛線,手被占著,心也被簡單占著,任何跌宕波瀾的思想、不愉快的意念,都離她很遠。

才讀幾篇,陳小蘭就發現,話題和場景都可以用語詞來定義,語言是最基本的載體,具有決定一切的力量。她立刻劃去表格中的兩欄,直接聚焦語詞,總結出來的關鍵詞有如下幾類:

名詞:旅行,碎花,碎影,底牌,懷抱,味蕾,赤子,彼岸,巴黎,東京,都市,熱帶魚,熏衣草,藝術氣質,普羅旺斯……

動詞:轉換,舒展,幻想,享受,參差,注定,沒落,憐憫,驀然回首……

形容詞:蒼涼,溫婉,溫和,溫馨,委婉,愜意,閑適,清平,永恒,優渥,靜好,沉靜,雅致,剛烈,透明,甜美,嫋娜,圓潤,坦蕩,柔軟,羞怯,迷人,喜悅,超然,淡泊,散淡,玲瓏,滄桑,悲愴,幽怨,憂傷,濕漉漉……

短語:心痛,痛心,貼心,灼痛,享樂,目迷心醉,百感交集,望眼欲穿,相伴相悅,驚天動地,尋死覓活,歡天喜地,與生俱來,率情任性,刻骨銘心,壯懷激烈,地老天荒,溫暖的光線,歡喜得要命,倒抽一口冷氣……

據說已經有人編出計算機做詩軟件,陳小蘭坐在桌邊,望著勞動成果冥想,如果自己學計算機,一定能編出散文創作軟件,輸入場景和情感的關鍵詞後,自動生成一篇符合客戶性格的文章。單看看現在抄錄的這些詞語,雖然還未串成美麗的項鏈,但散落一地的珠子,是不是已經讓人嗅到了一種強烈的別具一格的氣息呢?

可以想見,比如,鍵入“歡喜得要命”五個字,設置主語為“我”,賓語為“安寧”,那計算機都不用動腦子,就能生成一個句子:我對這安寧歡喜得要命。再把賓語換成“歲月”,又是一句:我對這歲月歡喜得要命。

再鍵入“閑適”、“驚天動地”兩個詞,省略人稱代詞和場景,計算機就生成:這閑適也是驚天動地的。將“閑適”換成“溫婉”:這溫婉也是驚天動地的。

我對這安寧歡喜得要命。這閑適也是驚天動地的。

我對這歲月歡喜得要命。這溫婉也是驚天動地的。

天啊,多麼動人的文句!要讓陳小蘭自己想,不一定想得出。陳小蘭不知道如何來按捺內心的興奮,得做點什麼!她跳起來,跑到廚房倒水,一口氣喝了半杯,還有小半杯撒在衣服上,貼著手腕涼涼的。她激動壞了,更被自己的發現震住了!

有些詞組是具有魔力的,比如“歡喜得要命”和“驚天動地”,本身已帶有濃重的情感色彩。它們像宴席上的主菜,可以和表格上任何一個詞組搭配,那些配菜非但不能遮掩主菜的光輝,而且還能襯得主菜更出眾,更讓人回味。

陳小蘭鄭重拿出紙,開始了自己的處女之作。家裏的台式電腦主要歸林健康使用,萬一寫了一半,林健康要用,換來換去也挺麻煩,她還是用筆方便。

題目效仿魯迅:為了味蕾的旅行。

真是開門大吉,一下子就用上了兩個表格中的詞語!接下來呢?就寫一寫令人心靜如洗的濯菜和做飯吧。

青菜和米,靜靜躺在水槽裏。綠如春,白如冬。

陳小蘭讀了一遍,決定把青菜換成西蘭花,這樣顯得洋氣。就像唐人愛用“琉璃”入詩,明人拿“甘薯”入詩,圖的全是新奇、時尚和異域色彩。為了文字對稱,還須把“米”換成“有機米”。

“西蘭花和有機米”,這六個字放在一起,向讀者傳遞了什麼樣的信息?作者是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對域外事物有興趣、主張環保、注重生活質量的女人。

好,繼續寫!再寫什麼?陳小蘭又犯難了。找詞語容易,連綴成句可真難啊!心裏有一堆想法,就不知道怎麼讓它排著隊走出來。那,引句名人名言吧,看看能不能再開生麵。記得,王陽明的一個什麼學生,說過什麼日用之類的話,原話怎麼說的?記不清楚了,陳小蘭記性就是差,還得查查林健康的書。

她歎聲氣,到書架邊,先拿了本《中國哲學史大綱》,沒找到。大綱嘛,恐怕太簡單。又挑,《明代思想史》,還是沒找到。拖張小椅子,坐著慢慢找。終於找到了,其實是方才太粗心,無意漏過。原來是王陽明的學生泰州學派的創始人王艮說的話:“百姓日用即是道。”好,就引這句——西蘭花和有機米,靜靜躺在水槽裏。綠如春,白如冬。五百多年前的王艮說過,百姓日用即是道。每日相遇的菜和米,就蘊涵了生活之道。

默默濯去花葉和米粒間的輕塵,再用淨水幾度清洗,即可呈做美味佳肴。有多少人能幸運地用壯懷激烈的方式來證明對家人的情感呢?我隻在這點滴的勞作中,寄托對家人刻骨銘心的愛,寄托我的滿足和向往。我隻要一日三餐,葷素兩菜,夜晚歸巢,相擁而眠。

……

我對這安寧歡喜得要命。這閑適也是驚天動地的。好,完工!陳小蘭高興地哼起了歌。從這首哼到那首,再轉到第三首,都是平時在校園廣播和收音機、電視機裏東聽一句西聽一句的流行歌曲,不管唱得準不準對不對,此時都是表達內心快樂最好的旋律。

不過,文章內容和題目似乎不太匹配,明天再修改吧。無論如何,今天已經取得了初步成功!

陳小蘭將鋼筆插進筆筒,把書擺回書架,將文稿紙放進抽屜,做完這一切,她滿意地打量著整潔的房間。“成功的花,人們隻驚慕她現時的明豔!然而當初它的芽兒,浸透了奮鬥的淚泉,灑遍了犧牲的血雨。”這是陳小蘭最喜歡的詩句,她的每一點成績,雖然沒有血雨,但都是花費了力氣、心血和時間得來的。她感到踏實富足。

快五點,林健康就要下課回來,陳小蘭換上圍裙,輕快地幹起家務。今天買了一條東海帶魚,眼球飽滿,色澤新鮮。在菜場已經請魚販幫忙去除了內髒,陳小蘭將帶魚放在水龍頭下,開了小水輕輕衝洗。然後甩幹水,擱在砧板上,“啪啪啪”切成八段,魚頭扔進垃圾桶,徹底扔掉一段不愉快的記憶。她拿出盤子,將魚段架在筷子上晾幹,以免下鍋時濺出油星。想到金黃鮮嫩的美味,陳小蘭眼前出現了林健康大快朵頤的可愛樣子,嘴角浮起一縷甜蜜的微笑。

●9我想要個家,哀的美敦書

林健康工作時不喜歡接聽電話,他等著陳小蘭接。可陳小蘭正在浴室洗澡,他隻好拿起話筒。

“林博士,我最近發現一個新熱點!”是周刊的編輯小穆,大嗓門,滿腔熱情,感染力十足,“我們想請你寫點文章,推波助瀾!”

“什麼新熱點?”林健康似乎挺有興趣。

“說來,還是你們學校的教授發起的,已經有兩篇呼應文章,抨擊大學招生和培養製度的弊病,估計還會引發更多爭論!”

“哪位教授?”林健康警覺起來。

“賈路道教授!呼籲減少招生數量,提高招生質量。現在批評象牙塔的文章還不多,賈教授振臂一呼,讓我們這邊的年輕人好生激動!”

林健康沉默片刻,克製住內心的起伏:“我最近不想寫這方麵的文章!”

“為什麼不寫?”小穆驚呼,“你的文章,大家都要看!你是勇於幹預現實的青年學者,你再不寫,我們的讀者都要跑光了!”

林健康淡淡道:“小穆你真會鼓勵人。”

小穆攛掇:“你一定要寫!林博士,你聽我的!教育,是中國目前最大的話題!你談農村稅收改革,城市人不感興趣;你談醫療改革,有些人就不怎麼生病;你說反腐倡廉,人家小老百姓沒機會腐敗……所有的話題,除了教育,都隻是一部分人的話題!隻有教育,是全中國人的話題,人人都能談,人人感興趣!每個家庭都有一個學生,養孩子十幾年,每對父母對教育都有自己的感受。我們談教育弊病,一定能吸引最廣大的讀者……”

林健康打斷小穆:“恭喜你找了個好選題,確實不錯!不過,這一撥我不想寫,我以後再寫!最近挺忙的。”

“真不寫嗎?”小穆問,順著電話線,都能感受到他的失望。

“不寫。”林健康堅定回答。

“你再考慮考慮,中部有家報紙已經上稿子了。我們也想上一批,互相呼應。通過集團作戰,反複刺激,爭取在全國造成一個輿論熱點……”

“你找別人吧。”

“那,過幾天我再給你打電話。或者,你想寫了,就給我打電話!”

“誰啊?”陳小蘭洗完澡出來,旁聽了一段,好奇問,“怎麼回事?”

“沒什麼,編輯約稿。”

“你好像生氣了,什麼事?”陳小蘭在床邊坐下。

“真讓人啼笑皆非!”林健康怕陳小蘭問個沒完,言簡意賅把前因後果解釋一遍。近來陳小蘭特別細心,事事都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林健康一邊說,陳小蘭的心一邊往下沉。等到林健康說完,她嘴唇都白了:“你不該批評賈老師的,你不該批評的!”她聲線幹澀,激動起身。

“沒見過這麼道貌岸然的人!”林健康粗聲道,“明明自己失誤在先,還死不承認,搖身一變,倒成了改革先鋒了!”

“你管他幹什麼說什麼,隻要他沒傷害你,你就不該先去批評人家!你這是主動挑釁!”陳小蘭著急道,“說你智商高,你有時候真糊塗!你怎麼就這麼糊塗呢!”

“我看不慣偽君子!當麵批評他都不肯認錯,不批評他更張狂!”

“好了,好了!”陳小蘭連聲打斷他,“我看這篇文章你還是得寫,支持賈老師的觀點,也算是委婉地向他伸出橄欖枝!”

“放屁!”林健康脫口而出。

陳小蘭轉念一想:“……慢,這文章也不能寫,寫了就得罪研究生院了……怎麼辦好呢?”她急得轉圈,“你想個主意啊!”

“想什麼主意?”林健康回答,“這種人,我就是要批評到底!”林健康最愛逆流而上,陳小蘭不說也罷,拚命阻攔,反倒激起他的鬥誌。

“你安安穩穩過日子,行不行?”陳小蘭真快氣瘋了,“你把心思放在評副教授評正教授上,行不行?我們就做斯斯文文的學者,行不行?”

“不行!”林健康斷然回答,“那不是我!”

“你不是答應過我嗎?”陳小蘭帶著哭腔,“不得罪人!不惹事生非!我沒別的要求,我不想你做爭議人物,我隻想和你平安過日子!”

林健康皺起眉頭,不耐煩問:“說點話,寫點文章,怎麼就不能平安過日子了?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別攪在一起!你呀,瞻前顧後,什麼都幹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