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很久以前在西部(1 / 1)

很久以前在西部

生活

作者:葉三

1992年的西部片《不可饒恕》裏,摩根弗裏曼問伊斯特伍德:“你多久去逛一次窯子?”“我不逛窯子。”—“那你隻用手?”這段閑聊進行時,兩個中年古惑仔正騎馬遊蕩在荒野中,追殺酒後毒打妓女的牛仔。但這可不是什麼行俠仗義,年輕時伊斯特伍德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暴徒,臭名昭著,除了給妓女毀容什麼壞事都幹過。現在他兜裏裝著妓女們湊起來的賞金,幹這事兒百分之八九十是為錢,百分之一二十為重溫一下快意恩仇的英雄夢。

伊斯特伍德自導自演的這部《不可饒恕》被稱為“最後的西部片”,正是因為它用一種陰鬱的態度顛覆了西部片的傳統倫理。在這以前,沒人見過西部片裏的英雄公開談論手淫,英雄也不會威脅壞蛋“以後不許欺負妓女,不然殺你全家”。而滅了壞蛋之後,伊斯特伍德就不當英雄了,他揣上賞金去了舊金山做買賣。這讓我想起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中國電視劇,每當男女主角沒法安排時,導演和編劇就打發他們去神秘的南方闖蕩。

張愛玲說她聽戲聽到“武將上馬安天下,文官執筆定乾坤”,感動得要哭,大概跟我酷愛早期的西部片出自同一種心理。在壯麗的天地之間,那些電影裏的人特別顯小;影片裏的邏輯也特別天真,黑是黑,白是白,馬背上的牛仔個個能拍萬寶路廣告,女人都豐乳肥臀愛生養,狗特別忠心,壞蛋特別壞。兵乓亂打一陣之後,正義戰勝邪惡,清明的秩序被建立起來,英雄一把摟過美人的纖腰,而後者立刻就懷孕。

這些電影讓我深深地意識到,美國人的自信才是能帶領人類種群進步的自信,他們絲毫不在意傳統曆史的包袱(因為沒有),隨時能夠輕裝上陣。燙襯衣太麻煩就穿T恤,下午茶不會做就啃漢堡。幾乎所有的早期西部片都有著無邪的進取心,哪怕萊昂內這意大利壞人從中搗亂,時不時吹響嘲諷的口哨。

對於中國乃至亞洲電影而言,在類型上與西部片對應的應該是武俠片。但在武俠片中,從沒有人建立任何新東西。武俠片裏的英雄最愛幹的是撥亂反正,他們的責任是把秩序扯回到固有的位置上去。美國西部片最鍾愛的導演黑澤明就是這樣深思熟慮,在他的電影中,一個真正的武士是隻可以用刀,不能用槍的—事關尊嚴。看完《七武士》和美國人翻拍的《The Magnificent Seven》,我常常想象這樣一個畫麵:三船敏郎穿上鞋,站起身,係好腰帶,整理衣襟,鄭重行禮,右手輕輕扶住劍鞘,雙眼靜靜地望著敵人。此時秋風乍起,一片落葉貼上他的肩頭。然後約翰韋恩掏出槍來,“砰”一聲把他斃了。

伊斯特伍德自己寫了《不可饒恕》的主題音樂,並把它獻給萊昂內。在後者執導的《荒野大鏢客》(1964)中,當時還跑龍套的伊斯特伍德殺得風生水起,並從此成為了最有名的牛仔。而當西部片無可避免地趨於成熟,和其他類型片一樣走上人性的覆轍,伊斯特伍德也慢慢成長為一名真正的苦逼。在《不可饒恕》中,他隻笑了三次。在那之後,他永遠地脫下了牛仔褲。

到了20世紀,早期西部片中那直來直去的單純早已無處可尋,武俠片則是愈發裝神弄鬼。湯姆·克魯斯拿起了武士刀(《最後的武士》,2003)。李連傑則開始為“天下”而戰(《英雄》,2003),隻有出牌從來不看牌麵的科恩兄弟翻拍了狠叨叨的《大地驚雷》(2010)。2013年年成略好,《被解放的薑戈》結尾,黑人英雄爬上馬背,在抱得美人歸之前,表演了一段盛裝舞步。這一筆給這部當代通心粉西部片點了睛—那優雅是意大利式的,又帶著昆汀獨有的輕賤。而同年的《一代宗師》上映後好評如潮,卻也有一些科學青年質疑:“都民國了,還幾雙肉掌推來推去,為什麼不掏槍?”

嗚呼,若黑澤明泉下有知……

幾年前,我坐在一大堆青年中看一部西部片,忘了主演是不是伊斯特伍德,反正也英武神氣。片尾,男主角揮別美女,嚴肅地囑咐他舍命救回的小男孩:“Grow strong, grow straight.”很久以前在西部,straight還不是gay的反義詞,它的意思是“正直”。但沒人在乎這個。看著男主角在夕陽中騎馬遠去,我們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