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帶我去遠方(1 / 2)

他躺在火車廂裏,骨頭隱隱作痛。脊背下麵是未經打磨的極其堅硬的黑煤炭。他感覺有些口渴,從雙肩包裏掏出一隻草綠色的軍用水壺。甜美的水流經過喉管直至胃部帶來絲絲清涼。他站起身,靠著廂醬紅色的車皮環視四周。已經是夕照時刻,黃土高原瘦骨嶙峋的群山纖毫畢現。空氣裏滿是沙土的幹燥氣息。淡藍色的天空被群山環繞,形成一個微微下沉的橢圓。飛鳥沿著電線四處滑翔。他陶醉在因為日落帶來的金黃當中。他久久的眺望著同樣被金黃色包裹起來的群山。那每一條因為雨水衝刷而張裂的溝壑,那因為車廂抖動而顯得幻影重重的山梁,那些山間一朵一朵飄散的火燒雲。

他離家已經將近半天遠了。按照火車時速一百公裏來計算,大概他已經離家兩千裏了。他是在早晨離家出走的。他穿過長滿莎草和艾蒿的田野。草上濃鬱的露珠打濕了他唯一的運動鞋。那雙雙星牌的鞋子是他參加學校的運動會贏來的。他計劃這件事情已經很久了。大概是去年夏天他就開始謀劃離家出走。火車經過村莊的時候有一個轉彎。那時候火車會減緩速度,一個俯衝就能輕易的扒上火車。騙你讓我斷子絕孫,村裏的摩托車仔們都是這樣拍著胸口信誓旦旦地說。他已經十八歲了,到過最遠的地方卻是那個灰暗的小縣城,煙囪吐出黑色的油煙。他離開的時候從母親的枕頭下麵拿走了二百塊錢。母親總喜歡把錢藏在鞋底,枕邊和箱子下麵。他從被蟲蝕很嚴重的櫃子裏倒騰出幾件舊衣服。除此之外,他攜帶的東西還有:一把竹傘,一個指南針,一隻印著克裏姆林宮的老懷表,一張姐姐的照片。

他還有一個姐姐。姐姐比他大三歲。他和姐姐的關係最好。記憶中姐姐總是紮著一束樸素的馬尾,姐姐的臉很圓,牙齒很白。小時候他跟著姐姐一起去牧羊。他在槐樹的陰影裏聽姐姐講那大草原的故事。午後的陽光明亮耀眼。四麵都是高低不一的青草,空氣裏彌漫開植物和初開槐花的淡淡香氣。姐姐教他用畫眉草纖編織星星。等到太陽從最高的那座山頂上滾落下去。天才開始變涼。柔和的夜色一點點的上浮,皮膚感受到那清澈的涼意。天黑了,風吹著岸邊即將成熟的小麥地。星星一簇一簇的從天幕上蜂擁而出。姐姐趕著羊群到小河邊飲水。漫天的星星倒影在河水裏,光線交錯,仿佛那河水裏流淌的是星星明亮的汁液。

那些溫暖的場景一直在他的心裏浮現,像一個陌生女孩的溫柔側臉一樣。有時候他甚至希望永遠生活在十三歲以前。至少,那個時候姐姐仍然是那個素樸的,紮著馬尾的,在夏季明亮的光線裏趟草前行的姐姐。後來他的一直記得春末夏初的那些日子,山坡上到處都是蒲公英和滴血的山丹子,柔軟的楊花在空氣裏四處飄蕩。母親寵他,很多的農活他都沒做過。五月是農事最為繁忙的季候。那些日子他晚睡早醒。清晨窗外稍稍發亮的時候,他就跟著父母去田裏收割。黎明前的露水最重,天邊遊蕩著淡藍色的清涼晨曦。灰藍色的麥子散發出一陣陣香味。他趕著牛兒往低矮的槐樹林裏去。陽光越來越明亮,穀裏的薄霧漸漸散去。他取出袋子裏方便麵哢嚓哢嚓的吃起來。父母和姐姐吃的是硬邦邦的隔夜饅頭。那種饅頭他實在吞咽不下去。

中午父母留在田裏繼續收割小麥。他和姐姐回家做飯去。姐姐生活做飯,熬一點花生小米粥,把硬邦邦的饅頭蒸餾加熱。吃過午飯後,姐姐提著一隻紅桶給父母送飯。母親心疼他,讓他在屋子裏午眠。午後的時光總是灰蒙蒙的。睡不著覺的時候他仰著臉眺望窗外明亮的天幕。他從父母的枕邊無意間翻出來一本書。那本書的封麵是紅色的,紅的像血一樣。午後的蟬鳴聲依然聒噪。那關於女性身體的種種描寫讓他感到萬分緊張,同時伴著一陣強烈的焦渴使他忍不住繼續下去。他麵紅耳赤,心跳加速。那本紅色的書,像一條無聲的河流,使他獲得一種形而上的漂浮感。

太陽快要落山了。淡藍色的晴朗的薄暮籠罩原野。艾蒿和三葉草散發出潮濕的氣息。父親和母親不知什麼爭吵起來。母親的臉上呈現出一股駭人的赤紅。她的胸口起伏劇烈。尖酸刻薄的言語滔滔不絕。父親起初默不作聲。後來許是忍無可忍的緣故吧。父親怒不可遏,揚手劈了母親一巴掌。母親不顧一切的衝過去,手腳並用和父親廝打。姐姐試圖用自己薄弱的力量分開他們。太陽完全落山了,暮色一點點濃烈起來。姐姐攙著淚眼婆娑的母親先回家了。父親駕著牛車吱吱呀呀的走在崎嶇不平的路上。他趕著牛兒跟在後麵,默默撿拾從牛車上掉落下來的麥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