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年輕人已不能想像那一代人的話題。其時也如眼下青年的說劉德華、張國榮,有幾個時時掛在口頭的名字。掛在我們口頭的,是一兩位年輕而筆勢淩厲的批判健將的名字;其中的一位,即後來進了“四人幫”的姚文元。偶爾在晚飯後,有男生找我聊天,談的無非是這一類的大題目。我們繞著未名湖,有時竟繞著校牆一圈一圈地走——這已在當時的風氣之外。但我知道,那話題實在是很革命的。
這是“前文革”時期。充斥在空氣中的激情與暗示,令你時時有所期待,對於籠統的“變動”以及具體的“事件”,尤其“事件”。你的期待總不會落空,即使那隻是小小的事件。比如某家刊物的封底油畫中埋伏著幾條反動標語以及人像等等。晚間在寢室裏,一夥人仔細研究千方百計找來的這刊物,事件的神秘性令人興奮不已。這種期待此後更被“文革”所鼓勵,又被“文革”所消耗。持久的興奮與期待之後,多半是刻骨的疲憊。到70年代初下鄉插隊,心境已一片冷漠。那兩年裏像是很少讀報紙。那地方缺紙,大字報一上牆,就被農民一塊塊撕下來卷煙抽了。無所期待,也不大有好奇心——除非有關再分配或回城的消息。直到1971年9月那個爆炸性的事件輾轉傳遞到偏僻鄉間,才重又具體地感覺到了“政治”。此刻的北京怎麼樣了?
“前文革”之為“文革”的前奏,或許隻有在北京且北大這樣的所在,才能令人感知。身處此境,你才相信一切順理成章,水到渠成。那張大字報正屬於你所期待的,雖然你的期待並不這樣具體。你等著那終究要來的,你等著有什麼炸開那布滿虛偽的平靜。你等來了。
而我自己卻在“等來”之前先已崩潰。這是另一回事,先不去說它。
我不能假惺惺地說我有什麼“先覺”。事實是,我體驗了那浪漫的“革命”對一個心性柔弱、決無革命氣概的女孩的吸引,此後更有對於這種與其說是“革命”毋寧說是知識者的“革命想像”的持久迷戀。這似與我的性情不合,但這是真的。還記得1964年的“一二·九”,班裏開晚會,我請求熄了燈,在黑暗中朗誦了高爾基的《海燕》。革命實在是“青春事業”。十幾年後重回北大,讀現代文學的研究生,由30年代文學中,讀到的就是青春浪漫的“知識分子的革命”,盡管文字粗率,那屬於年輕人的熱烘烘的氣息,是我所曾經熟悉過的。五四則是北大的青春時代,生機淋漓。我一再覺察到北大人保有青春的魅力,卻相信大校亦如大國,也會衰落的。這樣說或如梟鳴,隻讓人厭惡,不說也罷。
1978年考回北大,實非我自己所願。“文革”中期離開北大時,我曾打算和這個鬼校永別的,卻如魯迅《在酒樓上》所說,蒼蠅般繞了個小圈子,又飛了回來。人的想到所謂的“命”,多半也在這種時候的吧。
剛回北大時,我甚至怕走某些太熟悉的地方,比如原中文係辦公室所在的二院(或是五院?)。那一帶在我,有種冷酷的味道。但我還是漸漸安下心來。這一趟“重來”,使我有機會進入另一個北大,是我已往疏於了解的。我隻是到這時,才注意到燕南園的西式住宅,留心彌漫在燕南園、朗潤園一帶的不易描述的氣氛。而我十幾年前進入北大時,也如我的同學,眼光總是由這種所在漠然地掠過的。後來我更走進王瑤先生的客廳。我與師長輩打交道一向局促,但這間客廳影響於我此後的生活是這樣大,從我第一次走進它時就注定了。由遙遠的事後看來,不也是“命”?
我仍然不大能和老先生來往。讀研究生的三年裏,曾因人之托,去過一趟宗白華先生家。宗先生的家陳設似乎極簡陋,兩個老人(?),在室內昏暗的光線下。全不記得當時問了些什麼,隻記得宗先生正如通常形容的那樣,很“慈祥”。臨畢業時,送碩士論文,又去了一次吳組緗先生府上。當時天氣已熱,我被他的家人請進屋時,吳先生正穿著背心短褲,於是便手忙腳亂地穿衣服,有點狼狽。我倒因此而鬆弛下來。我看到的是一個普通的老人,像我的父親那樣。直到我畢業,其他老先生,隻是遠遠地看到過。大家合影,王力先生到得稍遲。笑嘻嘻地迎著大家走過來。還有一次,和同伴們一起,見到林庚先生打不遠處大步走過,外衣被風吹開,覺得很飄逸,目送著,議論了好一陣子。三年下來,我所熟悉的,隻是王瑤先生的客廳。
但在我,這才是北大。我終於進入了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