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書肆與學堂(1)(2 / 3)

幾年前讀馮友蘭先生的《三鬆堂自序》,覺得其中寫北大、清華、西南聯大的幾章很可玩味。雖然我個人的經驗不同,卻無端地以為馮先生的三校比較極精彩:或許正是這一類的前在經驗,把我的個人感覺淹沒了。

1964年我考入北大時,北大大而無當的校園裏全無浪漫氣氛。那正是“四清”時期,校內一派革命景象,隻令我感到不適。倒決非不想革命,隻是覺得吃力而已。我的同學的姿態氣概,以往都隻在電影小說裏看到過。我這才知道,我所讀過的中學,在我的家鄉也近於“貴族學校”的,比起京城或其他南方大城市的學校,實在隻能算作鄉村中學,我自然是十足的鄉下人。記得當時喜歡穿農村婦女式的大襟衣服,中學畢業照也是穿這種衣服拍的;報到那天,先到的同學半開玩笑地說,看了照片,以為是個很老實的農村婦女。又說,人還沒到,信倒是來了。那是同考到北京的中學同學寫來的,無非約著一起玩玩。但我不久後就知道,我們那所“鄉村中學”在男女交往方麵,又似乎風氣超前了。而那正是革命時代,即使年輕的男女革命者,也不便隨意往來的。至於“文革”期間風氣一變,則是後話。

尤其令我敬畏的,是大城市且名校出身的同學,那些器宇軒昂的男生和風度不凡的女生,他們的見識、口才,都更令我自慚形穢。“儀態”這玩藝兒是難以描述的,但就有那麼一種味兒。今天叫做“派兒”的,我隻有羨慕的份兒。到很晚的後來,我才看穿了那種“北大作派”,或者說“派兒”。大言,大姿態的後麵,也許竟是一無所有的。但大校的確能造出這一類的“派兒”,令你即使到了陌生的遠方,也能憑著那味兒,辨認出你的校友來。

你很難將大言的“大”,與大氣魄的“大”剝離。大校的大,確也係於氣魄。我疑心那“大而無當”的校園,也參與了氣魄的製造——誰說得準呢?風氣因陶染而成。至於我自己,雖在進入北大前已習慣了抑製,也似有某種情欲被喚醒了。雖不能至,心向往之。也是“後來”,我又相信了北大的“大”對其間人物的致命影響。那種對大境界的渴望很可能就此悄悄地伴隨了你一生,即使最終隻落實於大話,隻成為對你的純粹嘲弄。其實不唯北大,通常名校學生,都有幾分狂。我所讀過的中學也如此。其積極效果,是有可能使你逃脫委瑣。縱然落到了極不堪的境地,骨子裏的那點傲氣,也夠你撐持一陣子尊嚴,所謂“倒驢不倒架”。消極處卻也在此:你或許要為你的不肯趨附付一點代價。這令人約略想到貴族的命運,雖然明知有點擬於不倫。我的確發現我的校友在北大北京之外,比起別個更難於生存。當然這或許隻是由於我觀察的粗疏。其實道理很簡單,這個民族留給狂狷者的生存餘地從來狹窄。至於校園文化,與“社會”向有疏離,純粹的校園動物,很可能永遠地失去了對“社會”的適應能力。當然這多少也屬危言聳聽。

話說得遠了,再回到前“文革”時期我所在的北大。我還得承認,對新環境的適應不良,自慚等等,多少也因了女孩子在那個年齡難免的虛榮。最初一時,我的那些女伴在我眼裏是那樣耀目,即使因風氣所限,她們不得不將美好的軀體裹在簡陋的衣著裏,也能令人感覺到美的輻射似的。美而革命,實在是一種幸福。

令我傾倒的還有高班學生。記得曾有一位沈姓女生領我們做操,那自信與幹練,就令這一群中學女生羨慕不已。其實她並不美,吸引了我們的,是所謂“風度”。這沈姓女生已不在人世,是“文革”初期自殺的,我並不確知原因。聽到這消息時,似乎也並不震驚。隻是恍然記起那身姿,悵然了好一陣子。

“浪漫”與“革命”向有宿緣。倘若浪漫而又封閉,“革命”幾乎是激情的僅餘的出路。我至今還能清楚地回憶起“文革”前夕北大校園中躁動不安的氣氛。剛進入一年級,我所在的班裏就組織了批判小組,“靶子”是遊國恩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史》(當時我們叫它“藍皮文學史”,以區別於那本“破字當頭”的紅皮文學史)。遊先生不可能對此氛圍無所感覺,否則他不會在每次課前先將毛主席語錄一絲不苟地寫在黑板上。也有照舊用了響亮的京腔講他的宋詞元曲,且在李清照的“愁”字上回旋不已的,隻是這位先生肯定不知道,他的學生正格外起勁地記筆記,以便備足批判材料。即使已入老境,我也不想說這隻是些兒童遊戲。

當時的我們是十足莊嚴的,雖然未見得真以為天下興亡在此一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