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王安憶看上海(2)(3 / 3)

黃梅雨結束,就直接進了伏天,太陽突然間沙拉拉的,帶了聲響。抑鬱症這會兒是真好了,看出去的人和物,陡然地刷新了顏色,並且構了墨線。伏天的太陽多麼收燥,粘滯不清的一下子爽利起來。梧桐樹葉在黃梅雨裏養肥了,這時收藏了陽光,再很吝嗇地灑給地麵上,或者沿街的窗台上。所有的聲色都脫了那一層“皮”,變得響亮了,還帶了些金屬的嚓啷啷聲。那屋頂上的瓦,崩脆崩脆的,連人說話的口齒都伶俐了。本來就是齒前音多,這時候更加細和碎,而且清晰,絲絲入耳。不是說,牆麵是砂粒的質感嗎!這會兒簡直發出絨頭來了。現在熱是熱了,可熱得很肯定,堂而皇之,酣暢淋漓。氣味都是幹爽和蓬鬆的:蚊蟲香的氣味,西瓜的清甜氣,小兒痱子粉的薄荷味,都是草本的氣味,是這城市最質樸的氣味,是它的體味。不過,這時候的午後就有些昏然了,也得讓它打個盹吧!熱氣從路麵、牆麵、瓦麵湧出,連最最背陰的,有著穿堂風的角落都洋溢著鬆爽的熱氣。空氣裏散布了一種皮膚輕度灼傷的焦味,雖然是皮肉的氣味,卻也是幹燥爽利的。

這街角依然是靜。由於空氣中的水分蒸發了,天空就突然空曠起來。於是電車的電流聲,以及轉變的“叮”一聲,便散發了。有些提不住,不如以往那麼集中和警醒。而與此同時,許多平時聽不見的雜聲,這時倒都發出了響。這響不是在齊耳的地方,而是在頭頂上方,還要高遠一些,營營嗡嗡的。我為什麼偏撿這街角來說,是因為換了熱鬧的市麵,你會以為我指的是市聲。不是市聲,而是氣流從物體身上摩擦而產生的聲音。這城市的物體質地比較堅硬,而且有棱有角,最不吃聲了。小小一點動靜,反射來反射去,便有了響。所以,在這大夏天,這熱氣就有著一股轟然的聲勢。隨了太陽西移,熱氣僵了下去,汗氣就起來了。這是瀌濕了草席和藤椅,再揩淨晾幹的汗氣,夾了幹草的皮肉的氣味,有一點狎昵氣,但不是太不爽的。認真地追究,什麼氣味其實都是人氣,有時是捂著,有時是蒸騰出來。

初秋是性情最平和的時節,一切都有些像萬劫有複地回轉過來了。牆上的砂麵收了絨頭,樹影變得纖細,疏落有致。電車轉彎的那一聲“叮”複又入耳,學校裏眼保健操的音樂適時地響起。這時的光和影是最為協調的,邊緣清晰而柔和。這城市的物體本來是擁擠的,多少有些雜亂,此時倒都成了受光體,影調反變得豐富了。這時候,即便是那最嘈雜的鬧市,也神定氣閑的了。這城市的性子是燥的,可也爽氣,說過去就過去。它內裏含著一股疾疾的動力,衝過多少關隘,終於達到平衡。然後再疾疾地傾斜過去。它所以這樣騷動不安,是因為它有欲望。要談到它的欲望,你就明白了,它就不能消停了聲色,就連那個街角,沒什麼大動作,欲望也要從電車的“叮”一聲裏露一露頭。這時它是平衡的,鬆弛的階段,帶有些養性的意思。使勁嗅一嗅,空氣裏有一股單薄的煙味。這是最清爽的人氣了,不出汗,不受煎熬。可是緊接著,凜冽的季節到了,一切又肅殺起來。樹葉落了一批,又落了一批,樹枝禿了,露出了房屋的牆麵,就有些慘淡了。這是一些酷烈的景象,但也不要緊,隻要去聽,好天氣裏,最肅殺的角落,都響著藤拍打在厚棉被上的“嘭嘭”聲,鼓起的一蓬蓬灰,都是飽滿的人氣。這也稱得上是轟轟烈烈的。午後呢?那電車“行行”地開過街角,響的是“叮叮”的兩聲。還有,這幹燥的冬日裏,火燭難免不小心,於是,救火會便時常緊急地派出救火車,一路呼嘯而去。還有警車,俗稱“強盜車”的,在冬天行人稀少的夜裏,也顯得格外喧囂。一聽到它們的聲音,人們就豎起了耳朵,想什麼地方發生了危險的事情?這城市就是這麼一激靈,一激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