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反,夜晚卻不是那樣靜謐的。它也靜,但靜裏卻帶著沉重,有些揪心揪肺的東西泛了上來,還有些沉渣爛滓泛了上來,它帶著涎水的氣味,夢囈也變得大膽而恐怖。野貓出動了,就像這城市的幽靈似的,從院牆上無聲地疾跑而過。它們往下跳,落地的一下,足爪那麼柔軟地一頓,特別叫人心裏膩歪。那些夜歸的腳步聲,嚓嚓嚓的,攜裹著一股肅殺之氣,還有敲門聲,也是氣咻咻的。還有一種是忘了帶鑰匙,於是在窗下一迭聲地叫門。靜夜裏的人聲,聽起來竟是淒楚得很。深夜裏,能清晰地聽見隔壁人家“啪”地開了燈,這一聲動靜顯得格外孤寂。睡眠集聚在一起,擠壓成房間那樣的方格的形狀,就叫人感到窒息了。這麼密實的鼻息,一定是有影響的,夜裏不覺得,到了早晨便有感覺了。早晨的空氣一點都談不上清新,而是充斥著一股被窩裏的味道,陽光浮在含了潮氣的空氣之上,看上去混沌沌的。要到午後才逐漸澄清,變得清亮起來。這個城市的夜晚在逼仄的空間裏,更加壓抑了。樓房擋住了微弱的星光,路燈隻是小意思,影影憧憧的。人不由自主就蜷曲起來,偎依地擠著。神色都有些呆,做著一些木木的夢。倒是那些下雷暴雨的天,淋漓一些,急驟的雨點帶來了喧嘩。人們相反感到輕鬆,看著窗外的閃電,發出誇張的驚叫。閃電好像擊穿了樓房的層層屏障,所有的玻璃窗都在一刹那間,嘩啦啦地打開了,城市變得通體透明,夜晚便空廓起來。還有在很深的夜裏,不知什麼地方傳來的一聲汽笛,也不知是車還是船在啟程。這也感到城市的遼闊,竟有著那樣遙遠的地方,有一些暇思在暗夜下滋生出來。
這城市有一種時刻,特別叫人不安,就是早春裏突然暴熱的幾天。人們還沒從冬天裏脫身,已經嗅到了盛夏的氣味,真是措手不及。身上背著棉的,熱是熱,又不是正式的熱,就沒有了歸宿。這幾日都是湊合著過的,帶著些觀望的意思,看這天氣怎麼走下去。由於一時沒有結果,心裏就很燥。這幾日裏,樹葉突然就綠了,可你並沒感到多少歡欣,而是有些跟不上變化的沮喪,和疲憊。那些年輕的,樂天的,極早換上的夏裝,也加強著他們的灰心。這種孤立的天氣,打亂了循序漸進的節奏,也打斷了承上啟下的季候概念,他們甚至是會感到虛無的。好在,天又即刻變涼了,甚至比暴熱以前更涼,帶著些嚴冬的味道。這樣,他們才安心下來,回到了過去的狀態。氣候多變的季節,城市裏多少有些抑鬱的症狀,消極得很,街上多是些穿著與氣溫不相符的人,帶著抱怨的神色,得過且過的樣子。而春天就在這樣的焦慮和頹唐的情緒中,度過了大半。
黃梅雨裏,那是連怨聲也發不出來了。這城市的房屋和街道,全是疲遝了,棱棱角角軟坍下來,輪廓變得模糊和渾濁。這不是“濕”,而是一種“皮”,“濕”還要凜冽一些。最叫人絕望的是雨停了的時候,太陽從雨雲後頭洇出來,照著水窪。水窪裏散發出腐味,人身上全都散發出體味,頭油味,還有衣服陰幹的異味。這股子氣味可真是憋悶啊!尤其是在曹家渡這類舊區域裏,好天裏都有著陰濕氣,這時候就不談了,空氣簡直成了牛皮糖。嘈雜的市麵,全籠在皮罩子裏,嗡嗡的,捏著鼻子說話似的,那些沿街的密密匝匝的木窗瓦頂,滴出的不是水,而是油。小店裏賣的零頭布料,也發散著陰幹的異味,摸上去則發“皮”。人還多呢!這會子,抑鬱症又都好了,都來擠熱鬧了。擠的大多是糕團店,還不夠粘似的。還有些炒貨,這時其實也都皮了,上麵的醬油味,奶油味,甘草味,沾在手指縫裏。這時候,一股勃勃的興致起來了,勁頭粗得很呢!要能從遠處看,這個伏在長江邊的城市,正裹在一團浮動不安的水汽裏麵,頂上積散著雨雲,陰霾,還有太陽的光和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