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類的臉相,也是這條街上特有的。那均是婦女的臉相。一種比較的小的臉架子,顴骨略高,鼻子略尖,皮膚白而薄,繃得很緊。最顯著的特征是她們的顴骨和鼻尖上,有著小片的紅暈,這使她們看上去像剛哭過似的,有一種哭相。她們大都是穿樸素的藍布衫,身量比較小,頭發齊齊地順在耳後,手裏拿一隻碗,到油醬店買一塊豆腐乳,或者半碗花生醬。由於要走快,背便微微拱了起來。她們似乎是從一種清寡的生活裏走出來的,連勞作也是清寡的。因為是這樣節約的生活,她們倒也並不顯老,隻是麵相寡淡。很奇怪的,這樣的麵相,可出現在各種身份的婦女臉上:家庭勞作的婦女,還有文具店裏的女營業員,甚至小學校裏的女教員,所不同的是,這些職業婦女的背不是拱的,相反,她們都有著一點挺胸的姿態,同時,她們更突出了這種麵相的一種特征,就是冷淡。她們缺乏笑容,甚至都不是和悅的,使人,尤其使小孩子望而生畏。小孩子去買文具,往往會不敢拿找頭,就轉身回去,然後在大人的押送下前來尋問。這時候,她便會問那孩子,是我不給你,還是你自己不拿?要孩子給她清白似的。孩子隻敢囁嚅著,她就轉過身去不理了。要是在家庭主婦的身上,這麵相還比較溫和,但卻突出了可憐。她眼淚潸潸向鄰人們述說著她早夭的女兒:“小姑娘對我說,我要吃的時候你不給我吃,我吃不下的了,你硬要我吃。我怎麼能不生病?”即便是這樣的慘劇,在她身上演出,也變得淡漠了。也正因為此,才使她經受住了打擊。所以當我已經是個成年人以後,再回到這條街上,看見她們走在行人裏麵,她們竟一點沒有改變,我一眼認出了她們。生活像水從卵石上流過一樣,從她們身上走過,實在使我吃驚。
那時候,這條街上的臉相是很豐富的,不像現在這樣整齊劃一。並且每一種臉相就附帶著一種特別的行止,這就加強著它的與眾不同。比如,那種窄額下,臉頰從高顴骨向下巴處收攏,嘴有些撮起的男人,一律梳著光滑的分頭,衣著挺刮,皮鞋鋥亮,他的兒子必是叫約翰,或者查理一類的外國名字。那些輪廓有些歐化的女性,通常總是這條街上的“一枝花”。也不知道是由誰來評定的,但這稱號卻被人們認同了。另有一類能與之競相比較的,是稱為“黑牡丹”的女性的臉。“黑牡丹”的臉型是比較含蓄的豔麗,通常是小巧的鵝蛋臉,麵上有笑靨,上眼皮略有些腫,就像戲台上特意在眼皮上打點胭脂的旦角。這種麵相似乎比前邊那種“歐化”的臉型,更容易和一些風化故事聯係起來,而前種臉型卻是比較單純,也比較堂皇,不像後者那樣,帶著些曖昧的氣息。
後來,我離開了這條街,到了另一個區域,這個區域似乎沒有這樣多種多樣的有特色的臉型。這很可能是因為,臉型是感性最初攝取的印象,它直接為視覺接受。而在略為成年以後,感官發育得更為深入,便被另一些較為抽象的事物所吸引。這些事物,往往是含混的,模糊的形骸,邊緣滲入在空氣裏,於是,這裏和那裏,就連成了一片,它們形成了一種叫做氛圍的東西。它們雖然不是物質性的,但它們卻具有著更大的影響力。它們有著一種溶解的性質,將一些有形的溶為無形。
在最為靜謐的午後時分,這種稱作氛圍的東西顯得極為突出。在那種住宅的區域,又不是交通幹道,所以連車輛都是少的。靜謐中,有一輛無軌電車駛過,在街角轉彎。在這樣的靜謐的,窄細的,蜿蜒的,林蔭布道的馬路上,卻設有兩路無軌電車。它們均是從西到東,貫穿了這個城市的街麵。它們將走過許多形形色色的街區,領略各路風光。這時候,它們在這個安謐的街角轉了彎,駛上一條更為窄細的馬路,簡直是人跡罕至的。梧桐樹葉間閃著陽光,掩隱著一扇扇黑鐵門,門上有著鏤花,可見裏麵整齊的房屋。鐵門和鐵門之間的牆,是奶黃色,砂粒麵,吃了光,顏色就變厚了。電車好像進入了私人的領地,進到隱秘的生活裏麵。電流的嗡嗡聲,還有轉彎時的“叮”的一聲,帶來了些外麵世界的活躍。但由於這裏的隱秘的緣故,這些聲音就好像包了一層膜似的,是隔世的。電車轉過彎,穿過那條更加離世的小街,再轉個彎,就駛上了前麵的寬平的大馬路,速度也略微加進了。那叮叮的聲響,也更明快了。這樣的靜,卻決不是寂靜,而是帶著午休的性質,做著些淺夢,半睡半醒中聽見電車“叮”的一聲。這還是入神或者說走神的時分,思緒漫無邊際地遊走。所以這條街就像是罩了一個白日夢,帶著餳餳的笑意和花影。再過些時,學校就傳出了眼保健操的音樂。這音樂在忙碌的上午並不顯,到了下午就不同了。它本來是有些突兀的,但午後的靜謐卻是氤氳的質地,它將突兀的事物的邊緣泅染與柔和了,所以事情就有了鋪墊,一旦來臨,反有著水到渠成的效果。音樂就這樣起來了,行雲流水的旋律之中,間著清脆的叫操的女聲,她的聲音不是將午酣警醒,而是使得有些迷茫和惘然。這城市由於居住的密度,因此在任何一個角落,都可傳到學校的眼保健操的樂聲。它們在同一時刻響起,就像歐洲城市上空的鍾聲。大約是高音喇叭的緣故,眼保健操的樂聲總是來自高處,有一種俯瞰的姿態,在屋頂上流連,飄揚。午後,在此,便悄然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