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聞一多的長孫聞黎明說,清華大學檔案室存著聞一多寄梅貽琦的兩封信函,湮沒日久不為人知。許多年之後,已成為中國近代史研究所研究人員的聞黎明打算為其爺爺撰寫一部年譜,在四處搜求材料中,偶爾發現了此函並在年譜中公之於眾,於是世人從另一個方位和角度,更清晰地看到聞一多當年對陳夢家的關照與提攜之恩。函中說:
本係副教授許維遹、陳夢家二先生升任現職已屆三年,並於教課之餘肆力著述,初不以物質生活之清苦、圖書設備之簡陋稍改其誌。許先生除完成其巨著《管子集釋》二十四卷,《韓詩外傳集釋》十卷外,又嚐致力於《尚書義證》一種,會通古訓,發明辭旨,正文字,創獲之多,蓋自晚清瑞安孫氏以來,罕有其匹。……陳先生於研究金文之餘,亦嚐兼及《尚書》,而於兩周年代及史實之考證,貢獻尤大。“年曆學”為治理古文之基礎,挽(晚?)近學者漸加注意,實邇來史學界之一新進步。陳先生本其研究金文之心得,致力斯學,不啻異軍突起,凡時賢所不能解決之問題,往往一經陳氏之處理,輒能怡然理順,豁然貫通。要之,二先生數年來,不但於先秦典籍沉潛日深,且能處處利用新材料與新方法,故其成就乃得如此,一多於二先生之工作,深所欽佩,特征得本係教授同人之同意,擬請師座轉呈聘任委員會,自下學年起升任二先生為正教授,用勵賢勞,而崇碩學,如何之處,敬(俟)卓裁。[15]
聞一多的意見,於1944年6月8日在聯大第二十一次聘任委員會上獲得通過,梅貽琦於7月28日核準。從此,陳夢家正式以教授的身份登堂入室,授業解惑。僅隔一個多月,在金嶽霖與美國學者費正清的引薦下,陳夢家應邀取道印度前往美國芝加哥大學講授中國古文字學。據《聞一多年譜長編》講,聞“明確表示不讚成陳此時出國,認為國內的事更緊要。但陳覺得機會難得,執意赴美,先生便不再說什麼”。[16]
聞一多為何不讚成陳氏赴美,國內又有什麼事更要緊呢?《年譜》的作者沒有說明,但從羅常培的自傳中不難看出。1944年底,聯大中文係主任羅常培應邀赴美任樸茂納大學人文科學訪問教授,羅說:“當時反蔣的鬥爭已然尖銳化。一多、光旦等也力勸我不要遠離祖國。可是,我從中學時代就夢想出洋,因為經濟壓迫和家庭牽纏,直到四十七歲才得到這個機會,如何肯失掉呢!”[17]這個時候聞一多、潘光旦、吳晗等人都已加入了民盟組織,走上了反對國民黨政府的道路,他們自然希望陳夢家、羅常培等人也與自己一起行動,把昆明或整個中國弄一個天翻地覆的局麵出來。但人各有誌,陳羅二人對此等政治蠱惑、宣傳之事,從心底裏不感興趣,聞一多也就不能勉為其難。況且對於沒有留過洋的學者來說,在一個“海龜”滿池走的小環境裏,壓抑憋屈了如此之久,捂得人臉色發青,兩腿打晃,若能到太平洋東西海岸呼吸一下新鮮空氣,遠比在國內烏煙瘴氣的氛圍中撲騰,更令人神清氣爽和心向往之。更何況,陳夢家此次美國之行,其夫人——前燕大校花趙蘿蕤還可一道前往(南按:因清華有夫婦不能在一校任教的規定,趙蘿蕤隨陳夢家至昆明後一直在家中待業與自修),並入該校攻讀碩士、博士學位,如此美事豈有放棄的道理?陳夢家此次是走定了。
1944年9月15日晚,梅貽琦在他的西倉坡寓所設宴歡送陳夢家、趙蘿蕤夫婦,受邀陪坐者有莫泮芹夫婦、馮友蘭夫婦、王力夫婦、吳宓、聞一多、吳晗等人。作為背景與陳夢家基本相同的吳晗,在宴席間做何感慨不得而知,僅就聞、陳這對師生而言,此時都沒有想到,在明月高懸的夜色之中,酒幹話盡便是永訣。
專業不同心同仇
陳夢家偕嬌妻趙蘿蕤飄然而去,聞一多留了下來,開始由一個純粹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向“鬥士”的轉變。
聞家兄弟在姚家大院住了大約半年時間,因昆明小西門、潘家灣等地遭到日機轟炸,聞家駟在轟炸中被磚塊擊中麵部受傷,認為姚宅大院很不安全,開始向郊區鄉下搬遷。未久,聞家駟遷到小東門節孝巷13號,即昆明風雲人物周鍾嶽公館的偏院租住。聞一多攜家疏散到晉寧,一年後又搬回昆明,住在聞家駟家中。1940年10月,日機轟炸規模加大,聞氏兄弟再度搬遷,聞一多遷入郊區大普吉陳家營村,租住楊家宅院的一處偏房。昆明郊區眾多的所謂“營”,皆為明末清初守衛昆明的兵營構成,隨著曆史的變遷,兵營撤去,漸漸演化為一個個村落,陳家營即其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