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得羅莘田先生轉來尊函,敬悉種切。關於下年聘約一節,蓋自琦三月下旬赴渝,六月中方得返昆,始知尊駕亦已於春間離校,則上學期聯大課業不無困難。且聞磨黑往來亦殊非易,故為調整下年計劃以便係中處理計,尊處暫未致聘。事非得已,想承鑒原。[52]
梅氏的一封信,算是徹底定了劉文典不能回返聯大的命運。清華大學校史研究者黃延複認為,素以“愛才如命”見聞於全校上下的梅貽琦,如無特殊困難和考慮,是決不肯輕易從自己手裏放走像劉文典這樣蜚聲中外的大師的。梅所說的“事非得已”,除了劉氏在操守方麵有失檢點的原因,更主要的是他嚴重地違反了清華和聯大的規章製度,加之聞一多堅持的態度,梅貽琦隻能“揮淚斬馬謖”了。[53]
另有人謂,當時劉文典還有一個可能翻盤的機會,這就是請自己尊敬且關係密切的聯大文學院院長馮友蘭,向梅聞二人施加影響與居中調和。遺憾的是,馮此時正在美國講學未在聯大,終致劉文典回天乏術,徒歎奈何。1938年畢業於清華社會學係的鯤西,在後來談到劉文典被解聘一事時說:“據我所聽到的緣由是劉先生長期曠課。劉先生確也曾在雲南土司家為上客。但解聘的事也正是發生在文學院院長馮芝生先生去美國講學期間。馮先生若在,以馮先生的地位和持重,不會同意發生這樣的事。所以積怨正是乘這樣一個空當發難的。”[54]據鯤西所了解的內情,聞劉二人之積怨,發生於一次課間休息之時,在教授休息室內,劉文典直指聞一多讀錯了古音,當時在學界引起了較大反應。而“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種令人難堪的羞辱。由羞辱而積怨,終於導致報複,賢者在所不免”。[55]
鯤西所言並非空穴來風。劉文典之張狂和目中無人在聯大眾人皆知,他不僅大罵沈從文“該死的”與“四塊錢也不值”,還曾不止一次地公開宣稱聯大文學院隻有三個教授,即“陳寅恪先生是一個,馮友蘭是一個,唐蘭先生算半個,我算半個”。[56]什麼聞一多、朱自清、羅常培、羅庸、金嶽霖、鄭天挺、姚從吾、吳宓,連同小一號的吳晗等輩,在他眼裏皆不值一提,與沈從文一樣連“四塊錢”也不值。既然在他心目中學美術出身的聞一多連個教授都不配,自然看輕,對其偶爾念錯古字古音不分場合地指責批評也就成為一種可能。而聞一多借此機會反戈一擊,也是男子漢尤其是詩人型的熱血男人所為,即毛澤東所謂“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或魯迅所堅持的“一個都不寬恕”是也。馮友蘭在撰寫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碑文時,如果不是親身體驗,難有“文人相輕,自古而然,昔人所言,今有同慨”之慨歎。當然,如此感慨者並非僅馮氏一人,西南聯大組建時,中文係主任由清華教授朱自清擔任。1939年底,朱由於身體健康原因辭職,中文係主任改由北大的羅常培繼任。1943年12月22日,朱在給老友俞平伯的信中,曾這樣披露自己的心境:“在此隻教書不管行政。然爾來風氣,不在位即同下僚,時有憂讒畏譏之感,幸弟尚能看開。在此大時代中,更不應論此等小事,隻埋首研讀盡其在我而已。”[57]教授之間確也不能免俗,而在西南聯大時期尤甚,處於激烈競爭的學界,相互攻訐排擠亦不是什麼新鮮之事。
當劉文典被聞一多強行解聘,欲逐出清華之際,與其友善的外文係教授吳宓挺身而出,為其大鳴不平,並以悲天憫人的情懷四處奔走呼號,同時致函陳寅恪,請其設法予以挽救。當時陳氏逃出香港尚在桂林,正準備轉赴成都燕大任教。得到吳宓的求救信後,權衡再三,感到大局已不可挽回,乃快函雲大校長熊慶來,力薦劉文典轉雲大任教,以挽狂瀾於既倒。
在磨黑的劉文典經此事變,心靈備受打擊,當然不願按聞一多說的“長為磨黑鹽井人”,而是迅速抽身攜家眷離開磨黑中學趕回昆明。[58]當他在昆明郊外那幾間租住的土屋寒舍剛一落腳,顧不得鞍馬勞頓,立即來到司家營聞一多的住處找聞氏理論。此時聞一多正在家中吃飯,劉一步闖進來,暴跳如雷,對聞大加斥責。聞一多見狀,自以為真理在握,不甘屈居下風,於是起身在飯桌旁與其吵鬧起來。雙方你來我往各不相讓,眼看將要揮動老拳,或動板凳腿,來個我以我血濺飯桌。多虧朱自清恰巧因事到場,乃奮力勸解,才避免了一場流血的惡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