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得誌、中年成名的劉文典,逐漸形成了狂狷孤傲的性格,不但不把一般學者文人放在眼裏,一旦火起,還要給對方以拳腳交加的教訓。據周作人回憶,1919年五四運動之後,北大校長蔡元培辭職悄然南下,6月3日,北大學生近千人被當局逮捕。5日左右,北大教授在紅樓第二層臨街的一間教室裏開臨時會議,除應付“六三事件”,還商討如何讓蔡元培重返北大掌舵的問題。腦後拖一條黃毛小辮,滿口“仁義道德”和“春秋大義”,號稱北大最古怪人物的辜鴻銘教授登台發言,讚成挽留校長,其理由是:“校長是我們學校的皇帝,所以非得挽留不可。”[4]台下就座的《新青年》編輯們熟知辜是一位十足的“保皇派”怪物,又是出於挽留蔡校長的好意,沒有站起來與他抬杠較勁兒。想不到接著上台的一位姓丁的理科教授,卻讓眾人鬱悶至極。此人是江蘇人,本來能說普通話,可是這回不知吃錯了什麼藥或發了什麼神經,在台上卻說了一大串叫人聽了難懂,而且又非常難過的單句。隻見他嘴巴一張一合地說:“我們,今天,今天,我們,北大,今天,今天,北大,我們……”如是者反複嘟囔。時在下午,又在高樓上一間房裏,聚集了許多人,在熱悶的空氣中,聽了這單調的神經病發作一樣的語句,有如屋頂上滴著漏水,實在令人難以忍受。大家正在焦躁不安,忽然有人開門把在座的劉半農叫了出去,不久就聽到劉氏在門外頓足大聲罵道“混賬”,裏邊的人都愕然出驚,在台上正囉唆不止的丁教授同樣吃了一驚,並神經質地以為是在罵他,便匆忙下台退回了原位。
會議中途停頓,劉半農進來報告,才知剛才所罵的是法科學長王某,原因是為了給被當局捕捉的學生贈送食物而引起糾紛,事情鬧到身為教授會幹事負責人的劉半農這裏,劉聽罷不禁火起,遂破口大喝一聲,算是給眾教授解了圍。對這個意外的巧合,周作人頗為感慨地說:“假如沒有他這一喝,會場裏說不定會要發生很嚴重的結果。看那時的形勢,在丁先生一邊暫時並無自動停止的意思,而這樣地講下去,聽的人又忍受不了,立刻就得有鋌而走險。當日劉文典也在場,據他日後對人說,其時若不因了劉半農的一聲喝而停止講話,他就要奔上講台去,先打一個耳光,隨後再叩頭謝罪,因為他實在忍受不下去了。”[5]當時看劉文典義憤填膺的樣子,真有可能蹦上台去給那位丁姓教授一記耳光,或一頓亂拳將其打趴在地。隻是令大家想不到的是,此次劉文典該出手時沒出手,九年之後,反而有別的強人出手,給了他兩記響亮的耳光。
1928年8月,劉文典由北大回老家創辦安徽大學,出任文學院院長,行校長職。11月,安大學生先是與省立第一女中校長程勉發生衝突,繼而由於軍警彈壓引發聲勢浩大的“皖省學潮”,一時四方震動,輿論嘩然。安徽省代理主席孫孟戟不能解決,恰遇蔣介石巡視到安慶,蔣氏聞知此事,性起之下,當即決定要扮成戲台上的“八府巡按”,召見劉文典予以“訓示”。
北伐成功之後,蔣介石的名望大增,號稱中國獨一無二的鐵腕強人,世人多有敬仰者。在這位“虎而冠者”的強人麵前,學界大腕兒如胡適、丁文江、翁文灝、朱家驊等溫和派人物皆畢恭畢敬,即便驕狂霸道如傅斯年者,對蔣介石其人亦敬佩有加,深為尊重,每論及蔣氏言必稱蔣公或介公雲雲。有人雲,傅斯年是學者中唯一一位敢在蔣介石麵前蹺起二郎腿誇誇其談的,此話未必是真。倘真有其事,也是蔣氏逃台之後的事情,那個時候的蔣家王朝早已失了往日的威風,是謂虎落平川被犬欺也——天下萬事萬物的道理盡在如此。[6]而1928年秋後的蔣介石正是年輕氣盛、春風得意之時,劉文典卻不把這位事實上的一國之主當作一盤菜看待。在劉氏眼裏,蔣氏隻不過是隻知操槍弄炮打混戰的一介匹夫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