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傅斯年略為遺憾的是,當他在李莊史語所會議上鼓動青年學者們從軍時,竟出乎意料地沒有一人響應。傅見此情景,進一步鼓動道:“你們現在不參軍,將來抗戰結束後,你們的兒女要問你們,爸爸,你在抗日戰爭中做了些什麼?你們將怎麼回答呢?”這暗含激將之法,極富煽動性的言辭,仍然沒有在眾位青年心中引起波瀾,其尷尬的局麵,令傅斯年有些不快。靜默一陣,傅氏沒有再強行讓對方表態,隻是說了句“這樣的大事也不是一時就可決定得了的,大家回去再好好想想吧”。[35]言畢宣布散會,自此再也沒召集會議提及入伍當兵之事了。
或許由於研究曆史的緣故,或是經過無數風雨的吹打曆練,此時史語所的青年學者們對政治和國民政府的腐敗,以及政客們的所作所為有了較為明晰的理解,已完全不同於同濟大學的學生,甚或書呆子博士如楊寶琳者那樣幼稚了。他們對國家民族前途,心中自有一番更合乎現實,更經得起實踐檢驗的預見性方略。而這一切,傅斯年早已心知肚明,隻是不便擺到桌麵上提出討論,各自心照不宣罷了。
江水無語東流去
就在傅斯年勸說史語所青年人員參軍的時候,在李莊板栗坳大山那邊上壩月亮田中國營造社的土屋裏,身體尚未康複的林徽因正伏案寫著一首叫作《刺耳的悲歌》的詩,她在詩中以悲愴的筆調抨擊了那些被戰時後方艱苦、暗淡的生活腐蝕了意誌,因而動搖、彷徨,看見別人做了高官、發了國難財而眼紅心跳,甚至不惜放棄學術事業,奔走豪門,投機鑽營,溜須拍馬,一門心思夢想升官發財的青年人。同時,透過陰濕的格子小窗,林徽因仿佛窺視到在那可見的天際,又飄浮起內戰的烏雲。為此,她強烈地抨擊了國民政府不懷好意,借青年知識分子的愛國熱情,騙取他們去參加所謂的“青年軍”,名義上共赴國難,參加抗日,實則準備暗中對付共產黨,為打內戰積蓄新生力量的卑鄙伎倆。——對國民政府這一深藏不露的陰謀,尚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聰明絕頂如傅斯年者,自然深知個中況味。[36]而他手下的青年學者們,自然也不糊塗,隻是在這一陰謀麵前各自裝糊塗地保持了沉默而已。
沉默的青年學者們沒有想到,政府這一假公濟私的陰謀,被蟄居在偏僻小鎮中另一個醒著的才女林徽因以詩的形式披露出來,從而給世人留下了一個先知先覺的神奇印象。據梁從誡晚年回憶說:這是林徽因一生中所寫的唯一一首政治詩,“抗戰後國民黨利用‘青年軍’鎮壓學生運動,打內戰,證明了母親這個‘不問政治’的人政治敏感性”。[37]後來的事實大多證明了林徽因眼光銳利,政治敏感性的正確——當然,真正的悲劇是林徽因此時沒有想到的,有些意外插曲也超出了她想象的範圍,如吳金鼎的參軍即是一例。
吳金鼎是在傅斯年開過征召會議一個星期之後,突然主動提出參軍抗戰的。這一舉動令熟悉他的同事和朋友都大吃一驚,但吳氏還是決意把夫人王介忱留在李莊,獨自一人提著背包悄悄地隨“青年軍”遠去——盡管43歲的他此時已不再是青年。
作為一名留學海外的博士與成就斐然的考古學家,吳金鼎的半路“出家”,給後人特別是研究考古學史的史家留下了一串不解之謎。由於留存的材料稀少,加之吳氏本人離開李莊5年之後便撒手人寰,使他這次投筆從戎的心境和緣由更顯得撲朔迷離。不過,既然他生活在李莊知識分子的群體之間,且本身還是一個頗有些名聲的大字號“海龜”,總要在流逝的歲月中遺下一些稀疏的印痕。
1942年12月23日,傅斯年在李莊致信重慶中央研究院總幹事葉企孫,討論聘請夏鼐由中央博物院轉到史語所工作事宜。當時夏鼐正在家鄉溫州休假,傅斯年曾托中央博物院總幹事曾昭燏致函夏,促其早返。傅在致葉企孫的信中說道:
一、夏鼐之學問前途甚大,本所早有意聘他。但博物院亦重視之(濟之前雲,既要我辦博物院,我也要留個好的)。去年(三十年)1月,博物院鬧窮,弟正在李莊(病前),對濟之雲“可撥一位過來,自郭子衡至王孤鉀,隨濟之意,你我看夏鼐最好,不過仍由兄決定”。濟之決定撥吳金鼎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