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鎮故事多(1)(1 / 3)

此情可待成追憶

沈性仁去世的噩耗傳出,家族至親悲慟欲絕,許多與之相識的朋友也為之灑下了悲傷的熱淚。費正清曾哀惋地慨歎道:“她是我們朋友中最早去世的一個。”[1]1月23日晚上,金嶽霖在昆明西南聯大接到沈性仁去世的電報,感覺“當時就像坐很快的電梯下很高的樓一下子昏天黑地”,等穩下來時,“又看見性仁站在麵前”。[2]沈性仁在去世8天前,還親筆給遠在昆明的老金寫過一封信,“那封條理分明,字句之間充滿著一種淡味,一種中國人和英國人所最欣賞的不過火的幽默”的信,讓老金無法相信“八天的工夫就人天闊別”了。

於是,金嶽霖懷著悲天憫人的情感,寫下了一篇含血沾淚的悼文,以紀念這位在中國白話文運動史上做出過傑出貢獻的光彩照人的女性。

老金認為,沈性仁是“非常單純之人,不過她也許在人叢中住,卻不必在人叢中活而已”,“佛家的居心遇儒家的生活……單就事說,性仁能做的事非常之多;就她的性格說,她能做的事體也許就不那麼多了。”她是一個入山唯恐不深、離市唯恐不遠,真正高雅、淡泊、風韻無邊的人間女神。文中又說:

認識性仁的人免不了要感覺到她徹底的雅,她的確雅,可是她絕對不求雅,不但不會求雅,而且還似乎反對雅。……我猜想她雖然站在人群的旁邊,然而對於人的苦痛她仍是非常之關心的。

在大多數人十多年來生活那麼艱苦的情形之下,雅對於她也許充滿著一種與時代毫不相幹的紳士味……性仁雖然站在人群的旁邊,然而對於朋友她又推赤心於人、肝膽相照、利害相關,以朋友的問題為自己的問題。她是想象力非常之大而思想又百分的用到的人,可是想象所及的困難有時比實際上的困難還要大。她在李莊聽見昆明的物價高漲的時候,她深為奚若太太發愁,恨不能幫點子忙。然而她無法可想,而在那束手無策的狀態之下,她隻有自己想象而已。想的愈多,困難也就愈大。這不過是一例子而已,這一類的景況非常之多。朋友們的處境困難常常反比不上性仁為她們著想而發生的心緒上的憂愁。她的生活差不多以自己為中心,有的時候我簡直感覺到她的生活是為人的生活,不是為自己生活。

也許她這樣的心靈是中國文化最優秀的作品。[3]

金嶽霖這篇《悼沈性仁》散文,堪稱民國史上所有散文作品中寫女人寫得最細膩、最優美的文字之一,內中蘊含了英國紳士式的從容、清純、灑脫、飄逸,伴著中國古典的深厚綿長和淡淡的哀傷,讀之感人肺腑,韻味綿長不絕。金嶽霖不僅有一顆哲學家的頭腦,還應當算是世上最為難得的一位好男兒、好情人。假如把老金與風流成性、整日在女人堆裏鑽來蕩去的老情種徐誌摩相比,老金對女人的了解、認識與同情,要比徐氏更透徹、更遼遠、更有深度,也更能進入女人的心扉。正如沈性仁的小妹、錢昌照夫人沈性元所稱:“回憶到金老(嶽霖)對我二姐性仁的尊重理解。金老認為,性仁二姐的性格是內向型的。她文靜、深思、內涵比較充實……等,金老稱之為‘雅’。性仁二姐待人誠摯,處事有方,這些我們父母所留給她的品格,也許由於她愛好文藝所獲取的哲理而更深化了些。”又說:“二姐處在多難的舊中國,身居在知識分子經濟不寬裕的家庭,家務之外,有不少朋友的社交活動,還能抽出時間勤於譯著,她翻譯了房龍的名著《人類的故事》,此外也譯有英文中篇小說。這些也是金老所欽佩的一方麵吧。”[4]

金嶽霖對沈性仁心向往之,而沈對老金也可謂高仰景行。沈性元說:“我從二姐偶然的話語裏,得知金老搞邏輯學,寫作有個少有的特點:常常費了不少功夫寫成厚厚的一迭稿了,當發現其中有不滿意處,他會把全部稿子毀棄,決不‘敝帚自珍’,更不會以為‘文章是自己的好’。他會重新開始,有疑義就再作廢而不惜,決不把自己所不滿意的東西問世饗人。金老,當年的‘老金’就是這般著作治學的,他得到二姐的衷心欽佩。”從彼此的回憶文章中,可以窺知金、沈之間的友愛,一點也不遜於老金與林徽因之愛,若就人性中的深層情感論,可能還有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