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說,死亡就是整個武林的未來命運?武幽頹坐在地上。整件事都因我輕信黑白判官而起,如今卻隻有自己一人獨活,事到如今,難道我還有資格活下去嗎?就在這時石階上傳來了腳步聲。武幽連忙起身向聲音傳來
的方向望去,遠遠地,他看見了獨孤羊。他的心底終於有了一絲欣慰,世界毀滅了,幸好你還活著。但就在獨孤羊朝他跑過來的時候,武幽愣住了。他第一次
注意到獨孤羊穿著武林盟主的白袍,而他自己則身著“知天命者”的黑袍。
武幽這才真正明白了一切。
三百年前,通過知識的誘惑和死亡的逼迫,黑白判官迫使不周山的創立者建立了盟主總壇。但自從那一刻起,他們也就把自己的命運緊緊綁在不周山的命運之中了。不周山死了,黑白判官也就死了。而黑白判官之所以七年前在夢境中找到自己,是為了阻止獨孤羊獨自一人成為不周山的末代盟主。因為獨孤羊是命中注定的那個要毀滅不周山的人。
不周山本該在七年前就毀滅。而他當年奉黑白判官之秘命進入不周山,竟是被用來遲滯這一進程!在他們的計劃中,不周山的末代盟主必須有兩位,這樣才能在他們死後成為新的黑白判官。因此他們必須在獨孤羊之外另選一人,那就是武幽。
此刻站在這裏的究竟是獨孤羊和武幽,還是新的黑白判官?
獨孤羊朝他走過來,把白袍上的花瓣輕輕抖落。她滿臉都是欣喜,就像剛獲得了新生。武幽看著她,難道自己不也是剛剛獲得新生嗎?
武幽茫然地站立在最高的那一級台階上。
獨孤羊走近他時掩蓋不住心情的激動。她正要告訴他關於無果花的事,卻看見武幽慘淡的神情,和他身後的遍地屍骨。
“哎呀!”獨孤羊呆立在那裏,“這裏發生了什麼事?”
武幽沒有回答。
“你怎麼了?怎麼弄得渾身是傷?”獨孤羊問,“到底發生了什麼?宮殿也毀了,難道……”獨孤羊頓時想起自己在半山腰時讀到的石碑:石碑重見天日之時,就是不周山回歸其命運
之日。
獨孤羊拚命地想找出生還者,武幽木然地看著她。
她今天還是獨孤羊,還是他認識多年的那個人,他心底的珍珠!但幾十年後呢?他們會不會一同重建不周山?幾百年後呢?會不會又是一番腥風血雨?
獨孤羊找到了寧茹和她丈夫的屍首。她想把他們平放在地上,努力把他們纏在一起的手臂分開,卻怎麼都扳不動。
武幽走過來,對她搖了搖頭,把不周山頂上發生的一切和黑白判官的真相都告訴了她。獨孤羊從沒有見過他如此沮喪,就像丟掉了魂魄。武幽的臉變得越來越蒼老,在他說完這些時,幾乎成了一張老人的臉。
“我們該怎麼辦?”武幽用他生平最低的聲音問道,“我們會怎樣?”
獨孤羊沉默了。
武幽撲通一聲跪在她麵前,止不住的淚水把臉上、身上還未凝結的血衝化開了。
獨孤羊抽出長劍拍在他的脊背上:“你我今天若離開此地,之後必會重蹈複轍,將不周山的曆史重演。黑白判官死了,我們卻變成了他們——這可能嗎?”
“大師兄,原諒我,我是不周山最後的武林盟主,”獨孤羊眼裏含著淚,她感到武幽抱著她的腳的雙臂在顫抖,“難道讓這麼多人白白死去?就像這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是啊,明天的太陽一樣會升起,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武幽抬頭看見了寧茹和嚴華的屍體——再沒有什麼能分開這兩個至死相擁的人了,時間不能,哪怕死亡也不能。七年未見,從小被寵慣了的四師妹竟藐視昏黑的毀滅,和這不知名的年輕人走下墳墓猶如躺上婚床。他站起身來,對獨孤羊說:“的確啊,的確——未來一片黑暗,不知終結黑白判官的統治對武林是福是禍;萬物有生有絕亦是常道,但若要把未來建立在預定的輪回之上,重複早已命定的創造與毀滅,卻是萬萬不能。命運一旦暴露就喪失了全部的意義,隻遺留下殘酷。我們的武林死了,獨孤羊,以今日之武功你我可謂空前絕後、傲視千古,但卻如同兩個武功盡廢的人一樣失魂落魄、空無一物,因為我們的武林死了。”
“師兄!”
“難道不是嗎?我們與這兩個武功盡廢的末路之徒又有什麼區別呢?”武幽用劍指著寧茹和嚴華的屍體,“我們的武林死了,但我們打算最後一次嚴肅地對待她。即便是末路之徒也配得上這樣的嚴肅,不是嗎?”
獨孤羊見武幽眼裏射出灼熱的光彩,便知道他決心已定。她問道:“所以我們也必須死,是嗎?”
武幽沉默著看著她,獨孤羊接著說下去:“不過這又有什麼重要呢?我們現在不是在一起麼。如果天亮之後就要死去,這短短的幾個時辰,起碼比變成下一任黑白判官,帶著愧疚和悔恨活過下一個百年好得多。”
太陽落山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四周的一切變得昏黑。不知為何,武幽心裏竟隱約響起了少年時父親唱過的那首酒徒和劍客的歌。都這時候了竟還惦記著酒,在不周山的七年果真助長了惡習,自己是真的不可救藥了,但不可救藥的人自有不可救藥的喝法。難道將來的一天,我武幽的名字也要被那些可笑的曆史學家點評,說我成就了第二座不周山的千秋偉業嗎?哼,千秋偉業,沒有比這更愚蠢的了……
“我們中必須有一個死去,另一個則要活下來。”
“不!”獨孤羊叫起來,“休想再甩開我,七年之前你是多麼狠心啊,可是今天我們終於在一起了。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你若是死了,我還會獨活麼?”
武幽回答:“你我之間要通過一場決鬥來讓其中一個死去,另一個活下來。死去的那個就此解脫了,他以瞬間的死終結了判官無盡的算計。而活下來的卻肩負著更沉重的使命:把這一劍傳下去。唯有如此才能徹底擊敗黑白判官,隻要第十三劍存於世間,就永不會有第二座不周山,那麼多血才沒有白流!否則這麼多條生命的犧牲,都不過是下一座不周山崛起之前飛揚的塵埃,毫無意義。”
“迄今的死亡,皆毫無意義。”武幽自語道,“這就是操控命運的神所開的玩笑嗎?——隻需再多死一人,迄今所有的死亡都將是神聖的,將來所有的生命也將可能是神聖的。”
“可是為什麼要決鬥?”獨孤羊問道,“若要死,就讓我去罷!古史雲死易生難:就把這容易的留給我吧——天哪,我又怎麼忍心對你下手,你呢?你難道忍心麼?”
“計算,無盡的計算,這就是判官的命。我們就是黑白判官,隻要我們還在計劃,就仍活在這軌跡中。凡人又怎能計算出生與死的謎底?最後的答案隻能在決鬥中給出。這是打破黑
白判官的軌跡的唯一方法:沒有計劃,也不能有推讓,讓不可
知的命運決定我們的使命——是死,還是活。”
獨孤羊又陷入了沉默。
就像黑白判官一樣,我也終有一事始料未及:那就是遇到了你。想到這裏武幽大笑起來:“你瞧我們多幸福啊!他們數百年來活在計算和謎語裏,沒有力量去愛,也沒有力量去戰鬥。”
二人相視良久,緊緊擁抱在一起。
他們在半山腰的一塊空地上停下,緊挨著坐在一截樹樁前靜候天明。獨孤羊告訴了他關於無果花的事。她說到無果花樹最後一次開花,飛舞的花瓣籠罩了整座山時,武幽驚奇地感歎:“哎呀!那該有多美,我竟錯過了這樣壯麗的景色!”
“你還有好多沒有看到過的呢!”獨孤羊的情緒也被帶得高興起來,她把這七年裏經過的一個又一個村鎮、各種各樣的人、數不清的豐富的臉都說給他聽,她說她把這些都刻成雕像了。
“你本該成為一個雕刻師的。”武幽憐惜地看著她。
“我的確是一個雕刻師呢!”獨孤羊說,“你看,這是我在不周山的這一個多月裏做出的東西。”她說著從兜裏掏出一個小木人兒,那是一個少年的模樣。
“啊!是他!”武幽叫道,“他就是不周山第一武士!”
“我給他取名叫豆豆,”獨孤羊說,“他跟隨我做了六年木匠,或許是唯一能阻止我來這裏的人,卻為了喚醒我而死去;在所有的犧牲者中,他是第一位。”
“但他卻不是最後的刺客。他還有一位師父,一位老人。
你可曾見過?他被派下山後很快就杳無音訊了。”“啊?”獨孤羊吃驚地問,“我從來就沒遭遇過這個人啊。”“一定是他們主動放棄了刺殺。”武幽喃喃地說,“真正的
大勇者!不周山裏能有這樣的師徒,也可以瞑目了。”兩人靜坐著,任時間流逝;或許正是因為有太多的話要
說,他們誰都沒有說哪怕一個字。不一會兒天就要亮了。“時候到了,開始吧。”獨孤羊說道。武幽點點頭,站起來。他們朝著這塊平地的兩頭走去,然
後轉過身來麵朝對方,把劍橫在麵前。
獨孤羊的武功已經與武幽不相上下,這不僅是劍術的增長,更是因為她的整個生命都比當年遠為強韌。最後一劍的劍法已經與她的生命融在了一起。傍晚時分武幽收住劍法,提議明日再戰。他打來了野兔。昨日的大火還尚未全部熄滅,他們就借著這些野火生起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