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晨昏交替的時刻
不知過了多久,燕越從夢中醒過來。她渾身酸痛,使不出力氣,但同時也感覺到了體內奇妙的變化,便意識到自己練成了不死決。她的身旁躺著一具具死屍,火勢已經退去,放眼四望滿目瘡痍。
“前輩!”這時候寧茹叫了起來,“快看,燕老前輩也還活著!”“師叔!”嚴華感到分外驚喜。他們二人想不到還有其他
人能如他們這般幸運地度過劫難。此時黃昏已近。我在這裏昏迷了多長時間?從上午到傍晚?還是已經又過
了一整天,抑或已經過去了無數天?時間對於我而言,已經沒有意義了。我比太陽更加永恒,它已經不能度量我的生命。不周山上那些不死的人不會知道什麼是太陽,就像我現在也不知道它。寧茹與嚴華坐在一起,他們倆就像夕陽下的一對小羊羔。
燕越想道,我的兒子也曾能擁有這般的幸福,上天卻偏把它賜予這兩個已不能死去的人,然而誰又能夠享受永恒?相比之下,朝生暮死的生命無疑更適合長相守。照此說來,嚴華是對的,編織人類命運的神竟如此酷愛惡作劇……
她的腦海裏湧起了瘋狂的念頭:如果不周山死了,他們憑什麼活下去?我又憑什麼活下去?
寧茹看見燕越的臉上顯出可怕的神色,她走過去問她剛才運功時有沒有受傷。
“沒有。”燕越說,“但大功告成後,卻遭受了真正致死的內傷。”
“什麼?”寧茹敏銳地感覺到了異常。
“或許命運是對的。”燕越說道,“我們都將在今天日落之前死去。”
說罷老太太抄起橫在地上的一根木棍朝寧茹揮去。寧茹本能地用手臂抵擋,卻不料用力過猛,竟把她推翻在地。練就不死決要以自廢內功為代價,燕越現在隻是一個最普通的老人。寧茹見狀趕忙上前扶她,老人卻推開她的手,自己艱難地站了起來。
“難道還沒想明白嗎?十三劍門的後人!”燕越說道,“你們的祖師在悟出最後一劍的時刻,若隻想著稱霸武林,他所領悟的也注定隻是平庸的武學;隻有在大功告成的前夜,沉思自己是否會伴隨著它的完成而一並走向毀滅,才不僅僅是輸贏的遊戲,而是新曆史的分娩。”
“前輩!”
“這裏躺著曾經挑戰死亡的人,比起我們,他們是何等幸運,死在最後的搏鬥裏。就像我的兒子,他若在這些人當中的話,一定會說:‘喲嗬!難道我們不幸福嗎?’——難道我們不幸福嗎?”
老人頓了頓:“但你們不要小瞧我:年邁的老蛇縱使被拔去了長牙,也不會垂下揚起的頭!我不後悔練就不死決,也不後悔直麵這絕望的永恒!聽著,我從沒有想過要活過生死簿上規定的日期,但我絕不容忍有任何力量僭越於我、淩駕於我,哪怕命運也不能!我就要死了,隻因我令它來!”
“而現在,我要你們殺死我,快一些罷,趕在日落之前!這樣我的魂魄就會比太陽更早地沉入地下,去向命運炫耀我的勝利,宣布我驕傲而自由的死。唯有勝利之後,我和我的兒子才能享受和平。何必嘲弄命運?我不再與之爭鬥,因為我已認出了它:命運之神一定是一位年邁的祖母,隻有老祖母才有這樣的耐心和童趣,逗小孩子玩耍吧。難道我還要像個小孫子一樣繼續這場遊戲嗎?無盡的勝利令人厭倦,這漫長的厭倦中終將化出老人的智慧。過了今天的黃昏,我就會與這座山一同腐敗——偉大的智慧一旦被凡人捕進了牢籠就立刻開始了它的沉落,我將是一切人中最智慧的,但難道不也是最惡毒與最腐朽的嗎?”
老婦人一口氣說完這些,發出了魔鬼般空洞的笑;嚴華和寧茹看著她,說不出一句話。
“拔出劍來,殺了我。”燕越用命令的口吻說道。
“拔劍!”老婦人再次命令。
嚴華拔劍刺入了師叔的胸口。寧茹沒有想到他真的會殺
她,立刻把他推開,撲上去抱住老人。“他做得沒錯,結束吧。 ”燕越神色威嚴,平靜地對寧茹說。寧茹驚恐地抓住她的身體,她第一次覺得燕老前輩筆挺的
軀幹竟然這樣瘦弱,她的體溫也正在消散。
“我又何必有孫子呢?過去我總盼著兒子娶媳婦,可是我又何必抱小孫子呢?”老人喃喃自語著,她的目光一如既往,既嚴厲又慈愛,“而你們呢?你們會有孩子麼?你們不需要孩子,因為你們不會死。寧茹,你不會有孩子——因為你們不能死,你們也就不能愛啊。”
蜀山燕長老直到最後時刻,都仍是燕長老。“何人之勝利,何人之未來……”燕長老不是像許多老人那樣,在越來越弱的氣息中漸漸死
去,而是說完這幾個字後就停止了呼吸。就像是在自己控製之下掐斷了生命,不留給死神一絲的時機。
從嚴華的口中迸發出一聲哀嚎,他麵朝夕陽跪了下來。他們兩人就這樣在燕老前輩的屍骨前跪著。過了許久,寧茹先站了起來,她看著遠方問道:
“還記得我們初次相遇時的情形麼?”
嚴華點點頭。他說,那一刻他永遠不會忘。
“永遠?”
“永遠。”嚴華更認真地點了一下頭。這一時刻令他們知
道:“永遠”這個詞對於他而言已經具有了更嚴格的含義——寧茹忽然明白過來:正因為此,此刻也具有了真正嚴肅的意義。如果意誌不能化為此刻的行動,恐怕懦弱的借口就要把它永遠拖延下去了吧。倘若有一天太陽因貪婪世間的美景而不願沉下,在永恒的黃昏中苟延殘喘,這難道不是最可恥、最軟弱的嗎?
“你我之間,還有一場決鬥沒有打完。”
嚴華知道她的意思。因為此刻他的腦海裏也盤踞著同樣的想法:寧可死去,也不要活到厭倦這個世界的那一天。如果世界是一棵樹,他對寧茹的愛就是樹尖上那最瑰麗的花朵。可是若有一天,無盡而空洞的歲月令他厭倦了世界,在這枯萎的樹的頂梢,還能開花結果嗎?
真是個蠢問題。他想道,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僅僅是我現在正與你在一起。
一千年,一萬年。在他麵前有著數不清的日子可以揮霍,但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一刻,它抵得上全部的歲月——我是多麼傻啊——就在思忖時,這一刻已然滑過了。
寧茹慢慢地轉過身,背對著他向前走去。嚴華朝她的背影緩緩地伸出自己的手,似乎是要拉住她,可是手最終還是停在了半空中。此刻妻子的心中盤踞著怎樣的想法呢?他不知道,隻是模糊地聽到她似乎在自言自語。
女俠寧茹生前的最後一句話已無從考證,但可以肯定的是,此時嚴華聽到的其實是自己的幻覺,盡管幻覺並不意味著不真實。因為她當時什麼都沒說,隻是在心中默想:對不起,我已經沒有能力相信,我的熱力能夠溫暖你的生命。
寧茹走出十步,轉身回頭說道:“好了。”
言罷,她拔出長劍橫於身側,將劍鞘拋去。
他們二人一個用蜀山劍招,另一個使出十三劍門的招式認真地互擊著,兩條狹長的白刃一次次交叉碰撞在一起,由於內力盡廢,再無法施展出往日的威力。到了最後一招時,他們筆直地把劍朝著對方刺去,沒有躲閃,也沒有擋開對方。兩把劍都深深地紮進了對方的心髒。
嚴華憑借著慣性朝前倒下去,直到緊緊抱住寧茹。她就像溫柔的新娘,用胳膊摟住他,把頭倚在丈夫的肩上。他們感到自己的力氣正在迅速地散去,意識一片模糊,直到雙臂完全垂下,他們還倚靠著對方的身體坐在那裏。
“凱旋……回家……”這便是嚴華最後的話。
這個男人一生渴望挑戰把他送來世間的神,這狡猾的對手卻始終隱匿;待到達成心願,他卻再沒有剩餘的時間享受這樣的勝利。
曾經遨遊過整個天空的太陽,也隻剩下最後的一角攀在天地交接之處,它靜悄悄地散盡餘光,歸於黑暗。
這時從廢墟深處艱難地爬出了一個人,他被殘垣斷壁砸得遍體鱗傷,他是武幽。在宮殿傾覆的那一瞬間他用強大的內力護住周身,可還是被壓在了廢墟下。不知昏迷了多久之後他在疼痛中醒來,艱難地撥開瓦礫自救。當夕陽隱沒在山的那一側,他終於掀開壓在身上的石塊爬出了廢墟。
武幽所見的第一件事,就是屍橫遍野中一男一女正在比劍,卻都毫無內力。他頓時明白了:他們都練成了不死決。武幽認出他們用的是十三劍門和蜀山的劍法,但蜀山與十三劍門
的最後一戰難道不是七年前的事嗎?就在這時兩人把劍刺進了對方的胸口。三百年來,這兩大門派中無數高人曾凝聚成的偉大基業,
到頭來卻隻剩下這兩個內功盡廢的徒弟。可是他們寧可死在劍下,也不願拖著被廢去武功的身體虛度無窮的歲月。武幽走近後認出這女子竟是四師妹寧茹,成股的鮮血正順著劍刃淌下。
“遠比你的大師兄更忠誠的女英雄。”武幽垂首肅立在她麵前。四周的屍體都有因練不死決而走火入魔的痕跡,這令武幽明白了一切,也令他想起了自己從廢墟中爬出來的目的。
黑白判官呢?他茫然四顧,他們不是早就對自己承諾過,在不周山毀滅的時刻再次現身,並向他揭示整個武林的未來嗎?他們不是說要終結不周山的統治,並把未來的曆史交給他嗎?難道不周山的毀滅注定要以整個武林的傾覆為代價,而黑白判官卻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