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晨昏交替的時刻(3 / 3)

“好久沒有吃這麼美味的東西了!”獨孤羊餓壞了,大嚼起來。

星空下,武幽給她講山裏那些夢中人的故事,獨孤羊坐在篝火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的臉。不周山上曾有過的這些夢竟是那樣奇妙,然而一想起這些夢竟吞噬了現實,又該有多麼凶險啊。

獨孤羊也把自己流浪的經曆講給他聽,那一座又一座村

鎮,和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小販、車夫、莊稼漢、手藝人。“你怎麼不說說那個刺客,豆豆。”武幽問她。“因為豆豆很簡單,他是所有人中最簡單的,但又是最豐富的,以至於共處了六年都不知道該如何說起。”獨孤羊想了想,“豆豆骨子裏其實很驕傲,不多也不少,恰如其分,盡管偶爾他也會羨慕別人。”

“是啊,是啊!”武幽感歎道,“你剛才所說的那種生活,又何嚐不是幸福。”

“你羨慕他們麼?”獨孤羊驚訝地問,“我一直以為我的大師兄誰都不會羨慕呢!”

“其實有點兒,嗬嗬。”武幽笑了,“我這七年裏,並不羨慕山外人的安逸,卻時常會期盼那種單純和坦蕩,那種不需要晝伏夜出、自欺欺人的日子。”

“師兄,這些都不值得你去羨慕,”獨孤羊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因為他們的生活一樣是夢,一樣是假象。山外的人也會從沒有酒的空杯子裏飲酒,他們如果知道這一切,甚至會羨慕不周山裏的人,因為這些夢遊者起碼在做自己的夢,至少這夢境真的是屬於他自己的,可是芸芸眾生卻不知活在誰的夢裏。”

此時的武幽幾乎被石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獨孤羊忽然笑起來:“師兄,你其實並不羨慕他們,不是嗎?否則無論是七年前還是今天,你又如何肯擔當這任務而沒有逃避它呢?”

武幽無言了。在過去的七年裏自己是多麼虛偽,暗地裏總覺得是在為天下人犧牲,身邊卻盡是些可笑的傀儡。但就在他日複一日地步入幻境,一次次孤獨地走入地下,把這一連串的夢逼向盡頭時,在自己的心底難道沒有燃起過更輝煌、更真實的歡樂嗎?難道自己不也是做夢的人嗎?

然後呢?我勝利了;可是然後呢?夢會醒的。再沒有比不顧一切更高的道德了,唯有如此,才配得上夢醒時刻吧。武幽以為這樣的念頭會讓他無法入睡,卻異常安穩地睡著了。

白天裏他們繼續著他們的決鬥,晚上說著說不完的話,分享著彼此那些最幸福的和最艱苦的時光。就這樣到了第六個晚上,夜深時分武幽說:“睡吧,我預感明天這一切就會結束了。”

獨孤羊愣住了,說,她也有相同的預感。“我不要睡去,我怕明天這個時候,就再不能和你說一句話了。”

“獨孤羊,我們還有什麼遺憾呢?”武幽溫柔地問她,“如果你覺得還有什麼遺憾,我們就先去完成了你想做的事情,然後再回來決鬥,好不好?”

獨孤羊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武幽把雙手按在她肩上。“這輩子沒有了。”獨孤羊最後說道,“我多想和你一起過下輩子啊!但這輩子沒有遺憾了,沒有遺憾了!”說著說著獨孤羊的淚水撲簌撲簌地往下滑,止不住地掉下來了。

夜悄無聲息地滑過,黎明給東方的天穹覆上了一層淡白的帷帳,迫著遠方的地平線,就像是年幼的魚兒的鰭,一半嫩紅,一半透明。

當天神駕著金紅色的戰車出現在大地的盡頭,武幽和獨孤羊開始了第七天,也是最後一天的決鬥。後來每當獨孤羊回憶起武幽的生命中的最後幾天時,她總說,盡管那是自從有武林以來最激烈的決鬥,但她卻覺得她全部的生命和他們全部的愛情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真正地舒展了。

或許寧茹是對的,江湖本就是一場血染的夢;其中的人,早已把死在心愛之人的手中當作最美的歸宿。

江湖紀元元年,武幽與獨孤羊決鬥而敗死於不周山,年三十歲。

正統史書上所記載的這行字,卻令後人一再感歎:這真的能被稱作一場敗北嗎?勝敗的含義又是什麼呢?如果一個人在舉起戰旗的時刻便已將死亡放置在路的盡頭,在他如願走完征途之時,所擁抱的又是什麼呢?若說是勝利,一切都太過冷峻;若說是敗亡,又顯得過於璀璨了。抑或成與敗本就是一對太過粗糙的概念,容納不下生命所煥發出的熱力吧。

那一天的決鬥很快進行到了正午。當武幽橫劍朝獨孤羊攻去,明鏡般的長鐵在太陽下化作一道白熾的光,刹那間獨孤羊被它晃得幾乎睜不開眼睛,就在下一個瞬間,雪白一色的光芒中央躍出了刺來的劍鋒,正以排山倒海的力量和氣勢逼向自己。

獨孤羊第一次感到死亡將至。

“我就要死了嗎?”那一瞬,她的腦海裏隻有這個念頭,“死在你手裏,也甘願了。”

獨孤羊本能地朝著眼前那片白光的中央削去,隻聽鏗鏘一聲,竟是武幽的劍跌落在地上。她看見自己的劍刃劃進了武幽的腹部,他原本持劍的右手也被削出了一道長長的傷口。

“大師兄!”獨孤羊趕忙丟掉了劍上前扶著他,但他還是沉重地倒下了。

“這回我可沒讓著你,”武幽說,“真的沒有。”

“大師兄!”她用手按住他的傷口,殷紅的血仍然成股地流出,“大師兄!”

“沒用的,致死的傷……分明是要死的,何必呢?誰若能把這些徒勞都用來度過僅有的此生、僅有的此刻,那麼他也就不會畏懼死亡了吧。”武幽朝她看去,“獨孤羊,我最親的獨孤羊,現在我要告訴你……”

“不要說話,哎呀!還能有什麼重要的呢!”

“這秘密本就是屬於你的……唉,請原諒我總是把它藏在時間裏,總是等待著明天告訴你,它是我的命運。”武幽說,“哪怕預知一切的不周山也隻有在毀滅之時方能看見屬於自己的宿命,如今我的時刻終於到來了。這些年裏我一直藏著它,就像一隻蚌含著它的珍珠。它讓我在最黑的夜裏看見光明。我越是遠離你,越是身處險境,它在我心中就被打磨得愈加明亮。”

武幽停止了喘氣,他的麵色變得蒼白,但他望向獨孤羊的眼眸卻比秋天更幸福,比冬天更平靜。從這一雙眼睛裏,獨孤羊知道他真的要死了。

“在不周山的日子裏,我經常做一個流浪者的夢。這個夢境沒有讓我在這謎一樣的大山裏沉落,反而一次次地把我喚醒,因為我知道那是你在召喚我。就在剛才,你把我從這個夢中永遠地驚醒。我要最後一次感激你,你給予了我的夢,因此給予了我真正的生命,也給予了我的死。”

可是獨孤羊卻寧願不知道這些。她的神給了她一份短暫的禮物,卻又匆忙地收回去了。

“曾有一個智者說,人在死時若能舍下已完成的畢生誌願,抑或有舍不下的愛人相伴,哪怕二者隻具其一,他也已是最受上天寵愛的幸運兒了。”武幽艱難地說道,“但是你呢,獨孤羊……將來呢?我又一次過早地離開了你。”

獨孤羊一隻手捂住武幽的傷口,另一隻手臂環抱著他。她感到自己摟著的這個身體正在離她遠去,她知道想要把他拉回來是徒然的。早在七年前,獨孤羊便知道不是武幽的野心,而是他的母親召喚著他走進這座大山,如今也是她不願放他離去。絕望令獨孤羊幾乎聽見自己的心變成石頭時崩裂的響動,她想大叫武幽的名字卻發不出聲音。

獨孤羊怕自己就要永遠、永遠地啞下去,就像她的母親。

“不必悲傷,”武幽覺察到了她的無助,在微弱的嗓音裏注入了他最後的氣力,“沒有結束,沒有。一切才剛剛開始。”

說完這句話,武幽的喉嚨裏吐出了一股淡淡的氣息。那一瞬,他的雙瞳就像被蒙上了燃燒成燼的白灰,不再閃爍了。

獨孤羊承受不住這痛苦的打擊,昏倒在他身旁。待她醒來時環抱著的人已經渾身冰涼。此刻她才注意到,不周山上四處已是純白一色,她知道這是高山上獨有的月光。天上掛著一輪明月,滿滿的晶瑩如玉,滿滿的風姿綽約。但她已經不在意了。

獨孤羊重新站起來,把武幽葬在那截樹樁前,把劍拋下崖底。

下山。

在山腳下一條小溪邊的石灘上,獨孤羊遇到了一位帶著孩子的母親,母子倆正在做遊戲。母親用手捂住臉,小孩子便找不到媽媽了。正當孩子焦急地四處尋找時,那位母親把手從臉上挪開——

“豆豆!”年輕的母親輕喚著孩子的名字,笑得比孩子更幸福。就在這時,她看見自荊棘叢生的古道深處,走來了幾百年來第一個下山的人。她的眼中充滿了驚奇,仿佛是在凝望一個奇跡。

年輕的母親還太年輕,還不知道自己和孩子的身上有著更大的奇跡。

此時在獨孤羊心底的寂靜中仿佛響起了一聲叫喊,就好像那裏長眠著的一隻羊羔剛剛蘇醒了。她知道羊羔不隻是因為豆豆一個人而啼叫,也是為這古老的遊戲而發出歡樂的叫聲。無論何時何地,永恒的母親在一代又一代人身上都留下了偉大的謎,她把謎麵交給每個兒子,把謎底告訴每個女兒。最終這些謎語一個,一個地被解開了,撫平了。人們曾以為解開了的結便不會重新擰起,可是它們卻一次又一次地在母親掩起麵龐的雙手間誕生,在她深廣如海的微笑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