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被載灃罷免後,袁世凱便蟄伏彰德,垂釣洹上,靜觀時局,伺機複出。而為他暗地裏運作此事者正是徐世昌,他實乃袁安插於清廷內的線人。1911年5月8日,清廷頒布內閣官製,徐被授為協理大臣,該職務相當於今天的國務院副總理,地位僅次於總理大臣奕勖。按理說,換了別人,受此殊榮早就感激涕零,入朝謝恩了。徐則不然,他在日記中寫道:“蒙恩授為內閣協理大臣,時艱任重,擬具疏懇辭。”第二天,他便上折請朝廷收回成命,並同另一位協理大臣那桐一道上書請起用袁世凱。對此舉動,明眼人一看便洞悉個中緣由,如載濤便認為“徐世昌本是袁一手提拔的私黨”,此舉是欲逼迫載灃召回袁世凱。不過徐的過人之處在於,即使被人懷疑,卻不留下一絲與袁來往的痕跡。載灃雖心中不悅,也奈何不了徐世昌,隻得退回他的請辭奏折,命其留任。
不過袁世凱又豈是池中之物,終有卷土重來的一天。武昌首義爆發後,舉國響應,清廷頓時方寸大亂。徐與袁心中早有默契,聽聞風聲有變,立即活躍起來,他聯合奕勖、那桐,四處散播“收拾殘局,非袁不可”的論調。載灃出於無奈,隻得授袁為內閣總理大臣,讓他主持大局。孰知袁世凱奉詔後,卻故意徘徊觀望,以“步履維艱”為借口遲遲不上任。這可急壞了徐世昌,他趕忙微服出京,赴彰德勸袁出山(一說是朝廷命徐世昌到彰德請袁複出)。此事在其日記中隻字未提,可見極為隱秘。
看見徐老哥趕來,袁心知時機已到,遂接受任命,獨攬大權。而徐世昌這邊,則繼續充當“內鬼”。可笑的是,清皇室居然依舊蒙在鼓裏,先是破例賞賜徐世昌人值用膳之特權,後又授予他太子太保之殊榮,大有托孤之意。孰料徐並非妙手神醫,實為催命郎中。正是他忙前忙後,打通關節,袁世凱逼清室退位的計劃才得以進展順利。甚至在溥儀的退位詔書上,徐也做了手腳。詔書末尾有這麼一句:“袁世凱前經資政院選舉為總理大臣,當茲新舊代謝之際,宜有南北統一之方,即由袁世凱以全權組織臨時共和政府,與民軍協商統一辦法,總期人民安堵,海宇義安,仍合滿漢蒙回藏五族完全領土,為一大中華民國。予與皇帝得以遠處寬閑,優遊歲月,長受國民之遊禮,親見郅治之告成,豈不懿歟!”
據《三水梁燕孫先生年譜》雲:
此詔實為有清一代之最後結束。原文係由南中將稿電來,該稿乃張季直手筆,後經袁左右增加授彼全權一筆而發表,其插入諸語,於後發生不少影響,亦言民國掌故者所宜知也。又末三語為天津某巨公所擬,末一語尤為所稱道,蓋分際輕重,恰到好處,欲易以他語,實至不易也。
環顧袁氏左右,籍貫天津且號稱“巨公”者,似不過嚴修與徐世昌二人。嚴修雖與袁為至交,但其“公私分明,貞不絕俗,所謂束身自愛,抱道循義者,庶幾近之”,堪稱一代完人。故袁世凱對嚴實尊而不親,非能與之共商大事。徐世昌則不然,他與袁患難之交,禍福與共,且身為太子太保,徐自然得以對退位詔書事先寓目,並有權提出增改意見。偷偷加入一句“私貨”,絕非難事。通覽此句,徐意在強調袁之政權乃取之於清廷,並非得之於民軍。萬一革命黨人中途反悔,不兌現讓袁世凱出任民國臨時大總統的承諾,那麼這詔書即為其食言之明證。也就意味著如果真到了那一步,袁世凱就可以“名正言順”撇開革命黨,單獨組織新政府。徐世昌實在是老謀深算,棋高一著1
1912年2月12日,清帝退位,宣布共和。麵對這一曠古巨變,徐世昌在日記中僅淡淡的留下這麼一筆:“今日奉旨宣布共和政體,組織臨時政府。”
清廷在他心中之分量,可想而知。
或許不少人還在納悶:身為堂堂的大清相國,榮華富貴、權名錢色皆已緊握在手,徐世昌何苦要助袁世凱搞垮清廷呢?此舉於己於人有何益處?若是真的詳加權衡,恐怕民初的徐世昌較之清末,似乎失去的更多。這當如何解釋?對此民國掌故名家費行簡的剖析堪稱精到:
世昌,官僚也,其不欲改帝製為共和,情也;以蹤逖小臣數年即躋宰輔,其不欲清室之亡,亦情也。而清室之亡,不亡於他人,實亡於其總角論交、同膺顯貴之袁世凱,以清較袁,覺袁為親,於是不得不割其向清之心以向袁。且世昌固知袁最深者也,以其跋扈貪恣,斷斷無實行共和的思想,特藉之為假麵目以酬其代清之宿願,事成則麵具脫而共和取消矣。是臨時之假共和於官僚黨亦無所害,以是二者,故清室之亡,帝製之終,世昌皆不甚措意,唯壹誌以助袁氏之成功……袁氏攫得此席,其願饜,而徐氏之願亦饜。
兄弟義氣大過天,幫袁世凱就是幫自己,這便是徐世昌的行事邏輯!
四
待到江山易手、袁氏當國之際,徐世昌這位功勳卓著的幕後臥底卻沒有走向台前,與老弟一同享受勝利果實,而是獨自遠赴青島,儼然以清室遺老自居。當然,徐氏此舉多有掩人耳目之意,以消弭世人對他助袁篡權行徑之懷疑。實際上,在泡海澡、吹海風、賞海景、嚐海鮮之餘,徐無時不忘出山一事。一次,徐已故好友賀濤之子賀葆真前來拜見,曾提及出山一事。賀問:“此時公可在政界有所施為?”徐答曰:“現在政界諸公方事競爭,內容甚亂,宜少避之。”賀又問:“國事方棘,我公正宜有所盡力。今新進之士多無經驗,國事將誰屬乎?”話至此處,徐世昌借故轉移話題,避而不談。可見徐雖自稱遺民,但仍對權力充滿渴望。1914年,徐終於耐不住寂寞,就任袁政府的國務卿。
雖然深知袁世凱並不真心傾服共和,但一向自信對老弟知根知底的徐世昌,競未發覺袁心懷稱帝之意。1915年底,當得知袁世凱意欲複辟時,徐曾力勸他打消此念頭。孰料這位老弟充耳不聞,一意孤行,徐隻得辭去國務卿一職,暫隱田園。1916年1月26日,徐世昌在日記中寫下這樣一段話,很耐人玩味:“世界上有三種有誌之人:一為有誌仙佛之人,一為有誌聖賢之人,一為有誌帝王之人。求為仙佛之人多則國弱,求為聖賢之人多則國治,求為帝王之人多則國亂,世之操治化教育之權者盍審諸。”
想必此刻徐之內心當是萬流奔湧,又恨又怕。恨的是袁世凱不聽勸告,帝製自為;怕的是小老弟眾叛親離,不導善終。畢竟當初是自己甘作推手,親手把袁世凱一步步送到了這萬丈深淵的邊緣。
孰料一語竟成讖。6月6日,當袁世凱於驚恐鬱憤中撒手人寰的消息傳來,徐寫道:“數十年老友一旦怛化,為之痛哭!”
大概此時徐世昌的腸子都悔青了吧?嗚呼!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