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赤壁(3 / 3)

在黃州無事,日子跑得兔子般快,轉眼到了元豐六年(1083),蘇軾四十八歲了。反省的日子也過很久了,總不能老在這裏蹲著不動吧?蘇軾一直嘴上說著要歸隱山林,真的沒事做的時候,又急了眼。

在給老朋友滕達道的信中,蘇軾表達了自己“雖廢棄,未忘國家慮也”。並自我批評說:我們這些人,在新法開始的時候,“輒守偏見,至有異同之論”,但“所言差謬,少有中理者”。現在國家形勢一片大好,“聖德日新,眾化大成”,我再次回顧自己以前的言行,更是覺得錯誤嚴重,“回視向之所執,益覺疏矣”。像我們這樣不能做實事,卻總是“嘵嘵不已,則憂患愈深”,於國事無補矣。

想想這個姓滕的老朋友還能有機會麵見皇帝,自己卻被搞得這麼慘,蘇軾心裏難以平靜,夜裏就睡不著了,加上天也太熱了,就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烙大餅。朝雲起來給他打扇子。蘇軾霧眼朦朧,突然想起在這種大熱天,曾經偏安一隅的四川土皇帝孟昶肯定“與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摩河池上”,又涼快又情色綿綿,寫一闋詞臆想一下吧,想到這裏,急忙命小妾磨墨,寫下《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水殿風來暗香滿。

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

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

時見疏星渡河漢。

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

金波淡,玉繩低轉。

但屈指,西風幾時來?

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當然,有時蘇軾睡不著,也會另想辦法。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他“解衣欲睡”,突然看到“月色入戶”,如水般瀉滿了一院子,不由情意大發,“欣然起行”,想找人玩玩。家裏“無與為樂者”,隻好出去找人玩,“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

張懷民(字偓佺)剛被貶到黃州,住在承天寺中,也睡不著。見蘇軾來了,並不問話,兩個大男人“相與步中庭”,散步賞月。下麵這一句據說是寫月景的經典之作: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然後蘇軾大發感歎說:“何夜無月,何處無鬆柏。”隻是沒有我和你這樣兩個閑得無聊的人罷了。

張懷民在承天寺住了一段時間,為了跟蘇軾在一起談心時顯得更有品位,便專門築了個小亭子,請蘇軾過來看看怎麼樣。蘇軾上下轉了轉,給亭子取了個名字,叫“快哉亭”,並親自寫下一闋《水調歌頭詞·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加以宣傳,意圖告訴別人,我蘇軾被貶在黃州,地位雖低,在精神上仍然是很“快哉”的。

落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

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

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渺渺沒孤鴻。

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

一千頃,都鏡淨,倒碧峰。

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

堪笑蘭台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

一點浩然氣,千裏快哉風。

說不管窮富貴賤,隻要胸中有“一點浩然氣”,就可以享受“千裏快哉風”。

這句“一點浩然氣,千裏快哉風”,表現出了一種豁達超越的人格精神,當然又要千古傳唱了。

蘇軾不單自己寫詞宣傳快哉亭,還要求弟弟蘇轍也來一篇。兄弟倆都是文化名人,這樣你來我往的,容易被捧為文壇盛事。

蘇轍於是奉命寫了篇《黃州快哉亭記》。

兄弟倆寫文章,文筆風格雖不同,技術手法卻大致差不多,都是先寫一下現狀,然後回顧一下最近的曆史人物,感歎一番,顯得既有曆史深度,又有文化內涵,然後再子虛烏有地說一番莫名其妙的人生道理,一篇文章就搞定了。

蘇轍沒有到過快哉亭,好在他是文學家,根本不需要實地考察,想象一下就行了。“南北百裏,東西一舍。濤瀾洶湧,風雲開闔”,選址還是不錯的,但要住人的話,似乎有點危險,因為“晝則舟楫出沒於其前,夜則魚龍悲嘯於其下”,“變化倏忽,動心駭目,不可久視”,影響生活效果。

蘇轍倒是不在乎這些,他建議哥哥把這些奇情異景“玩之幾席之上”。蘇轍就像親眼看到的一樣,說同誌們可以在亭上把“武昌諸山,岡陵起伏,草木行列,煙消日出,漁夫樵父之舍”,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此其所以為快哉者也”。

然後蘇轍就開始懷念古人了,三國英雄的“流風遺跡,亦足以稱快世俗”。隻要為人心胸坦然豁達,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麼無論得失遠近,都會是快樂的。一個能夠“自放山水之間”的人,“此其中宜有以過人者”。哪怕是住在貧民窟裏,也照樣開心。何況還有“長江之清流”和“西山之白雲”與我們相陪相伴呢!

果然是一群君子,靠著清水和白雲就可以活得很開心了。

這篇文章寫得很漂亮,道理講得也很透達,亦被儒生們捧為千古名文加以膜拜。同誌們都希望自己能做一個“自放山水之間”的高尚的人,一個與“長江之清流”和“西山之白雲”永相為伴的超逸的人,一個真的能做到不在乎功名得失天天開心笑嗬嗬的人。

公元1084年,大宋元豐七年四月,蘇軾困居黃州的雙規歲月終於到頭了。神宗念在蘇軾四五年沒講過什麼怪話,並考慮到他“黜居思咎,歲月滋深,人才實難,不忍終棄”,才決定把他從黃州拎到汝州居住。但隻是挪了個地方,仍然是“本州安置”,不能亂跑,並且“不得簽署公事”,手中一點權力沒有,政治地位沒有任何變化。

蘇軾在《謝量移汝州表》中對神宗表態說:我“罪已甘千萬死”,皇上沒有殺我,“恩實出於再生”。我服從訓導,“惟知感涕”。

此時蘇軾對自己已經有了清醒的認識,“臣向者名過其實”,“食浮於人”,“無片善可紀於絲毫”。因為牢騷太多,實在是“當膏於斧鉞”。“雖蒙恩貸,有愧平生”。我“隻影自憐,命寄江湖之上;驚魂未定,夢遊縲絏之中”。現在已經是“憔悴非人,章狂失誌”。很多人都瞧不起我了,“妻孥之所竊笑,親友至於絕交”,甚至有人傳說我死了,其實我“亦自厭其餘生”,有時真想死了算了。現在想不到皇上還記著我,不斷教育我,我這才知道自己原來是遇上了“湯德日新,堯仁天覆”的好時代,在這“百廢俱興,多士爰集”之時,同誌們“彈冠結綬,共欣千載之逢;掩麵向隅,不忍一夫之泣”,為我這樣一個廢人調動了一下工作崗位。我很感動,“顧惟效死之無門,殺身何益;更欲呼天而自列,尚口乃窮”,隻待有朝一日好以死報效朝廷。

事實上,蘇軾把此次調動當做是朝廷有意提用他的一個表示,因為汝州在河南境內,與湖北相比,離京城開封要近得多了。這一點點跡象,已經足以讓他狂喜不已了,在寫給陳季常的告別詩《岐亭五首》中,一再想要歸隱的心思早被扔到馬桶裏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發雄心,猛表壯誌,說“西方正苦戰,誰補將帥缺”?“願為穿雲鶻,莫作將雛鴨”,要做一個搏擊長空的雄鷹,要待到功成名就之後,“茲遊定安歸,東泛萬頃白”。

真是偉大!

很多人來給蘇軾送行,甚至不惜“開宴出紅妝”,請蘇軾一邊觀看著“膩玉圓搓素頸,藕絲嫩,新織仙裳”,和那“十指露,春筍纖長”;一邊欣賞著“雙歌罷,虛簷轉月,餘韻尚悠揚”。這種感覺,“全勝宋玉,想象賦高唐”。

他簡直快要有點舍不得離開了。

四月六日,四十九歲的蘇軾終於離開黃州這個蹲了四年多的地方,帶著一大家妻妾奴婢家童,開始了新的旅程,臨別黃州時,滿懷矯情地寫下了一闋《滿庭芳》: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裏家在岷峨。

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

坐見黃州再閏,兒童盡,楚語吳歌。

山中友,雞豚社酒,相勸老東坡。

雲何,當此遠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

待閑看,秋風洛水清波。

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

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

蘇軾對黃州人說,你們可不要把院子裏的柳樹抽出的嫩枝剪掉啊,我以後一定會回來看你們的,到時再和同誌們一道曬漁網。

後來蘇軾再也沒回過黃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