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赤壁
元豐五年（1082）七月，蘇軾被貶到黃州近三年。
一天，悶熱難當，蘇軾也無聊透頂，於是約了幾個人一道，到距“黃州守居之數百步”的赤壁。
這個赤壁到底是不是當年周瑜大戰曹操的地方，現在已無從考知了，各方專家吵成了一堆，弄得一嘴唾沫，誰也說服不了誰。主流的觀點傾向於把湖北“蒲圻縣有赤壁山”當成是“曹公敗處”，離蘇軾所吹噓的黃州赤壁還有好幾百裏路。蘇軾大概也看到過這些資料，但他老兄一向喜歡信口開河，不加論述也不需要證據，看到山壁上幾塊石頭有點紅意，大嘴一張，就認定了黃州赤壁是當年三國大戰的地方。
當然，蘇軾對這個地方到底是不是“周瑜破曹公處”心裏沒底，經常嘀咕，“不知果是否”？
國人也可憐。蘇軾名氣大，如長虹在天，他說赤壁在黃州，有什麼辦法呢，糊弄一下吧，隻得把真正發生三國大戰的蒲圻赤壁命名為武赤壁，而把蘇軾瞎扯出來的黃州赤壁稱為文赤壁。
國人治學做事沒有底線不講原則，攀附名人之無聊作風在此得到了清晰的暴露。
反正蘇軾是到黃州赤壁了。幾個人站在那裏借古傷今，指指點點。王侯將相，無不在指點之下如風花泡沫，輕比鴻毛。來一闋豪放詞再說，《念奴嬌·赤壁懷古》噴湧而出：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
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此詞意氣風發，用語排字如遊龍戲水、瀑布出山，一瀉而下，華麗流暢，無一處有阻隔艱澀之感，讓嗓門粗一點的漢子來讀，更覺豪放直爽，不愧是一代開山之作，據說一直蹲在豪放詞鼻祖的位子上。
這首詞的缺點隻有一個：大話連篇牛氣衝天，思想空洞內涵虛無。就像一個珠光寶氣的絕色美女玉雕，人見人喜，花見花開，流光溢彩，彩雲追月。但內裏是空的，沒有任何內容，當然也沒有任何實用價值，除了裝點門麵以外。
在詞中，上闋的亮點在“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本朝流沙河老先生曾指這句抄襲了諸葛亮《黃牛廟記》中的“因睹江山之勝，亂石排空，驚濤拍岸”。據說蘇軾覺得這樣做太明顯了，就改為“亂石崩雲，驚濤裂岸”。可是蘇粉們讀著不爽，又給改回去了。
這事是真是假姑且不去管它，反正蘇粉們為了蘇軾的形象已經在翻舊紙堆證明蘇軾沒有抄襲了。
繼續來看下闋。
他的著眼點很有意思，三國英雄猛男無數，他一下就把燈光打到了周瑜身上，焦點在於“小喬初嫁了”那一特殊時刻，體現了周瑜的那種爽勁，帥勁，加上點儒雅，隻儒雅還不行，還得建立不世奇功，這種不世奇功還必須是輕輕鬆鬆搞定的，“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這正是蘇軾向往的最高境界，不費事，甚至不做事，談談笑笑，指指點點，就可以天下大定，宇宙一統。他永遠瞧不起像王安石那樣勤勤懇懇辛辛苦苦從一點一滴做起搞變法的人，那樣太鬧了，太忙了，太不悠閑了，一點都不瀟灑，不帥。所以蘇軾一輩子都在嘲笑王安石和他的變法事業。
可惜周瑜再爽，是人家的，回頭看看自己，啥事不成，反被弄得渾身不爽，頭毛都白了。想到這裏，不禁軟倒在地上，手中的酒也不想喝了，沒情致了，身旁又沒有美女說笑，“人生如夢”，幹脆把酒倒江裏吧。也不是白倒，算是祭了江月。
蘇軾灰暗沒落的心理並不是那一湧江濤可以輕易洗去的。
他身後正跟著無窮馬屁精。詞一寫出來，不得了了，被同誌們譽為“千秋絕唱”。詞一傳出名，蘇軾開心了，再接再厲，寫下了曠代名文《赤壁賦》，不可不讀：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禦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鬱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裏，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嚐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這篇文章名氣太大了，如果把蘇軾所有的詩文拿來弄一個排行榜，這篇定排第一。後世中國文人，有誰不知道《赤壁賦》，那是肯定要被人笑掉大牙的。再有誰敢說《赤壁賦》半個“不”字，那就等著被蘇粉們用一臉的不屑神態卑視死吧。
可隻要仔細去考讀《赤壁賦》的內涵，無疑毫無思想價值可言。很多人津津樂道的，是其華美絕倫的文辭，輕靈變動的語調。至於內容，一無可取。不信，去掉其華美流暢的外殼，再來讀一下試試，看蘇軾到底在表達什麼。
文章說，有一天，我和一個客人到赤壁去遊玩。那天天氣不錯，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我一邊背詩，一邊唱歌，一邊舉起酒杯勸客人喝酒，玩得很開心。
注意，蘇軾“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是有確指的。《月出》，是《詩經》中的一首月下思戀美女的情詩，意思是月亮出來了，美人啊美人我想你。用以表達對意象中的窈窕淑女的愛慕之情。
不一會，月亮出來了，在天上照亮江麵。江上也起了霧氣，天和水好像連到了一處。我似乎騎著一根蘆葦在茫然無邊的江麵上任意縱橫，那感覺，跟神仙一般，駕長風，踏亂浪，天地間隻有我一人在獨自往來，恨不能脅生雙翅，飛仙而去，離開這個無聊的世界。
翅膀沒長全，看來一時還是離不開的，不如繼續喝酒。我手拍船舷，大聲歌唱道：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掀起波浪。我的心已飛去了遠方，去陪伴那相隔萬裏雲端之外的絕色美人，夢中新娘。
這個時候，那個客人有事做了，需要用洞簫來給蘇軾伴奏一下。那洞簫吹得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如喪考妣，讓洞裏的蛤蟆睡著都不安生，對麵那隻小船上的孤獨小寡婦聽了也在暗暗抽泣。
我不高興了，這個鳥人，我正爽著呢，他卻用洞簫吹這種悲涼難聽的音樂來敗我的興致。於是我正襟危坐，問他：你吹的這個是什麼意思，故意敗興嗎？
那個人說“月明星稀，烏鵲南飛”，這正是曹操以前寫的詩。我們這裏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此起彼落，林木鬱乎蒼蒼，不正是曹操當年被人揪得暈頭轉向的地方嗎？想想曹操當年，多牛啊！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那船，都是一排一排的，排了老長；那旗幟，都是一溜一溜的，天都擋住了。曹操站在江邊喝酒，提著手槍寫詩，夠威風猛烈，固一世之雄也。可現在又怎樣了呢，不是連一個響聲都沒有了嗎？這種大英雄大豪傑都不能與時間爭勝負，何況我們這些點點小蟲豸？
那個客人語氣越來越酸，說：我和你隻能漁樵於江渚之上，天天擺著小船捕魚捉蝦，和山林裏的那些野生動物為伴。現在輕閑了一點，也隻能在這裏舉杯對飲，旁邊連個女人都沒有，真像是天地間的一隻螞蟻，又像是滄海裏的一粒沙塵，什麼都算不上。這一輩子很快就完蛋了，可是長江卻要永遠流淌下去，這真是不公平。雖然我也想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但我知道這實在是不可能的任務，所以我很難過，吹出來的音調就不免低沉悲涼，意態沉淪，請你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