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哂笑了一聲:我寫他,隻是“裝鋪席耳”,酒桌上的果品點綴而已。
此語一出,“東坡之門,稍上者不敢言”,年齡稍大點的學生都不敢說話。
雲龍山人如果聽了這話,會不會氣得把自家養的鳥全部摔死呢?把放鶴亭也改建成養雞亭算了。
蘇軾運氣不好,到徐州第一年先遇洪水,第二年春天又遭大旱,“煙塵蓬勃,草木焦枯”。他對此沒有什麼法子好想,架不住他會求雨。同誌們浩浩蕩蕩,前往城外石潭去求雨。人說這石潭中有龍,比較懶惰,天天趴在石潭下睡覺,所以沒有雨。蘇軾說好辦,提筆寫下《起伏龍行》,要求懶龍起來幹活,“有事徑須煩一怒”,請懶龍“倒卷黃河作飛雨”。
白天求雨累了,晚上不免春情發動,一闋《浣溪沙·春情》記錄了蘇軾當時的心理活動。
桃李溪邊駐畫輪,鷓鴣聲裏倒清尊,夕陽雖好近黃昏。
香在衣裳妝在臂,水連芳草月連雲,幾人歸去不銷魂。
蘇軾白天勤奮求雨,晚上也還有心情滿腹騷情的感歎:“此情唯有落花知。”
不管怎樣,被他這樣一折騰,到夏天的時候,果然下雨了。雖然隔了幾個月,他還是很興奮,以為這是自己求雨有功,所以興師動眾,再次帶人前往石潭謝雨,並熱情洋溢地一口氣寫下五闋《浣溪沙·徐門石潭謝雨道上作》。
在詞中,蘇軾的著眼點非常有意思,對那些擁出門來擠在路邊看熱鬧的人很感興趣,對那些農村少女們更感興趣。他非常清楚地看到,有很多少女急匆匆地抹了口紅跑出來欣賞自己,“旋抹紅妝看使君”。大家你推我擠,“相挨踏破茜羅裙”,把漂亮的新裙子都踩髒了。
最後一首寫得比較清新,可惜多了條尾巴:
軟草平莎過雨新,輕沙走馬路無塵,何時收拾耦耕身。
日暖桑麻光似潑,風來蒿艾氣如薰,使君元是此中人。
假使不是很酸地感歎一句“使君元是此中人”的話,“軟草平莎過雨新”的境界將更加令人神往。
有一次,蘇軾有點心神不定,想一個人安靜一下,就離家出走,到燕子樓去睡。
燕子樓很有名堂,是唐朝時守徐州的一個姓張的官人為愛妾盼盼建的。後來張大官人死了,這個盼盼“念舊愛而不嫁,居是樓十餘年”,其精神可嘉。可惜盼盼還是死掉了,隻有燕子樓“幽獨塊然,於今尚在”。
蘇軾洗了個澡,然後脫衣睡下。半夜做了個夢,醒了,再爬起來,寫下一曲《永遇樂》。在引子裏說:“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
此詞頗有名氣,不妨一賞: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
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
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
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
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
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
異時對,黃樓夜景,為餘浩歎。
說晚上景色很美,池子裏有魚在跳,荷葉亭亭而立,上有露珠滾動,四下一片寂靜,一個人都沒有。
我睡得正甜,突然傳來夜半鼓聲,伴著落葉蕭然而下,把我從夢中驚醒。夜色茫茫,四下無人,隻有我獨自在園子裏來回歎息。
因為我有心事。
我浪跡天涯,實屬無奈,在我心中,時時都在守望著那山中歸路,期待有一天可以悄然隱去。現在這個燕子樓已是人去樓空,樓中的燕子仍年年往來。人生一夢,無人能醒。我之所以遲遲不能歸隱,隻因仍有舊歡新怨,時時纏繞心間。
念及至此,我除了慨然長歎以外,何及其他?
虛幻,恍惚,無奈,空然寂寞,正是蘇軾無聊空虛的真實寫照。
總這樣無聊也不是個事,早上洗把臉回家以後,看到老婆小妾歌妓一大堆,還有孩子們在地上亂跑,蘇軾這才想起來,原來自己是個凡人。於是坐在辦公室裏想了一想,提筆再寫《上皇帝書》。此時王安石罷相已有一年,萬一海闊天空地談論國事能侃對皇帝胃口,說不定朝廷會重用自己。
以前在密州,他就把密州寫得特別重要:“常係社稷存亡”,似乎密州一失,國家必亡。現在守徐州了,當然要大吹徐州的重要性了。“又知徐州為南北之襟要,而京東諸郡安危所寄也”,比密州還重要。
蘇軾從項羽侃起,把漢高祖、劉裕、朱全忠等人扯了一遍,說明此地是軍事要地,“積三年糧於城中,雖用十萬人,不易取也”。然後又講徐州人壞話,說“其民皆長大,膽力絕人,喜為剽掠,小不適意,則有飛揚跋扈之心,非止為盜而已”,“凶桀之氣,積以成俗”,加上此地鐵匠頗多,容易生產兵器,朝廷對此一定要倍加提防,否則後果嚴重,“呂布、劉備之徒”就是典型的例子。
因此,蘇軾提出,應該對打鐵戶實行嚴格管理,並借鑒王安石保甲法的思路來整頓打鐵戶。請朝廷在徐州增兵,“移南京新招騎射兩指揮於徐”,以示對徐州戰略地位的重視。然後再招石匠編入廂軍,加強徐州城防,這樣才可以確保徐州無事,“徐無事,則京東無虞矣”。
為什麼蘇軾如此重視軍隊建設呢?原來徐州一帶盜賊橫行,難以約束。而“盜賊所以滋熾者,以陛下守臣權太輕故也”。所以蘇軾請求神宗“稍重其權”,甚至可以有權“法外處置強盜”,再用點小恩小惠什麼的,就可以治理一方了。
蘇軾承認自己說的都是小事,“其大者非臣之所當言”,但又實在忍不住不講,“故昧死複言之”。
他眼裏的大事就是,請神宗為京東、京西、河北、河東和陝西五路“別開仕進之門”,也就是搞政策傾斜。這些地方“自古豪傑之場”,當地人“沈鷙勇悍,可任以事”,就是讀書不行,應該在考試上給予照顧。
蘇軾一邊托人請調離徐州,一邊騙神宗說,自己願意在徐州再幹三年,保證把徐州治理好。
神宗並不相信蘇軾這一套。蘇軾於元豐元年(1078)十月上書神宗,元豐二年(1079)二月就接到調令,遷知湖州去了。這也算是了卻蘇軾的一樁心願。
走的時候,他是不需要檢討工作中存在的失誤的,隻需要寫一些詩文對徐州的工作進行自吹性總結。在寫給弟弟的《罷徐州往南京馬上走筆寄子由五首》中,對自己大捧特捧,說徐州的老百姓都舍不得我走,全在街上攔著我的馬頭痛哭,我隻好勸同誌們“歌管莫淒咽”,還是各自散去,好好回家過日子吧。可是老百姓又是為我唱歌又是為我倒酒,感激我救了徐州全城人民,“前年無使君,魚鱉化兒童”。
接著蘇軾告訴弟弟:我又想要歸隱了,已經在“石佛山南路”黃金地段又買了一處好地產,“平地走膏乳”,“異時畝一金”,收入是有保障的。現在隻是“歸耕何時決”的問題了,官還沒做夠,我一時還下不了退休的狠心。
在趕赴新任的路上,照例是一路玩耍,到處寫詩作文,題字繪畫,不亦樂乎,其中路經靈璧時寫下的《靈璧張氏園亭記》有必要一讀:
走在路上,“水浮濁流,陸走黃塵”,環境非常惡劣,來到“靈璧張氏之園”時,“其外修竹森然以高,喬木蓊然以深”,令人心曠神怡。
這個姓張的很有錢,園林建得相當有水準,有水有山有樹有亭有花花草草,讓蘇軾看了直吐舌頭,羨慕不已,“其深可以隱,其富可以養”。“凡園之百物,無一不可人意者,信其用力之多且久也”,這正是蘇軾理想的生活環境。
蘇軾更眼紅的,是張家的家世與作風,“張氏世有顯人”,想當官就當官,想歸隱就歸隱,自由如鳥。
然後蘇軾感歎,“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就是說古代的君子,不一定非要當官,也不一定非要不當官。一旦當了官,就要廢寢忘食地為老百姓工作,“必仕則忘其身”;隻要不肯當官,那就連皇帝也不必放在眼裏,想到哪裏撒尿就到哪裏撒尿,“必不仕則忘其君”。
這種態度就有點那個了,不肯當官,也是大宋子民吧,怎麼能連皇帝也不放在眼裏呢,與叛國何異?這句話後來也成了蘇軾的罪狀之一,直被人揪到眼花耳鳴。
繞了一大圈,突然筆頭一轉,自吹起來:我在徐州工作兩年,非常舍不得離開。加上“彭城之父老”也都舍不得我走,我真的想在這裏買塊地住下來養老,“南望靈璧,雞犬之聲相聞”,沒有事的時候就來張家玩玩,我相信這一天一定會到來,“將必有日矣”。
話是這麼講,講完以後,蘇軾抹抹嘴就走了,再也沒回來過。他一向是這個德性。
內部消息,蘇軾在寫下痛悼前妻的《江城子》之後,一時轟動。同誌們都知道蘇軾情深。在離開徐州時,馬盼盼悄悄來為他送行,別的不要,也要一闋別詞,蘇軾順手寫下了《江城子·恨別》,不妨一讀,看看是不是同樣感人。
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卻匆匆。
攜手佳人,和淚折殘紅。
為問東風餘幾許,春縱在,與誰同。
隋堤三月水溶溶,背歸鴻,去吳中。
回首彭城,清泗與淮通。
寄我相思千點淚,流不到,楚江東。
從前為妻子淌下的那“淚千行”,現在已經是“寄我相思千點淚”,轉手把眼水送給別人了。非常遺憾的是,隻恨淚水太少,流不到,楚江東。
蘇軾“背歸鴻,去吳中”以後,本想在山清水秀的湖州再神仙一把的,結果卻出了一點意外,被搞得一屁股狗屎,頭臉都很難看,這就是有名的“烏台詩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