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無趣的徐州(2 / 3)

《黃樓集》中最有名的文章除了蘇轍的《黃樓賦》,大概就要算秦觀的那篇《黃樓賦並引》了。不過蘇軾並不在乎誰好誰壞,他要親自書寫蘇轍的《黃樓賦》。

有一個官妓叫馬盼盼,長相“甚慧麗”,蘇軾“極喜之”。馬盼盼不但漂亮,且有文才,“能學公書”。蘇軾在寫《黃樓賦》時,要出去撒泡尿。盼盼仗著蘇軾寵愛自己,提筆在後麵寫了“山川開合”四個字。蘇軾回來後“見之大笑”,捏了一下盼盼的俏臉蛋,“略為潤色”,並不再改。後人所收錄的此碑文中,這四個字仍是馬盼盼所書。

關於書法,也就那麼回事吧,很多人看重的就是人名,一個妓女的字,跟在蘇軾的屁股後麵,照樣可以流芳百世。

秦觀的《黃樓賦並引》沒有什麼好說的,這個人是“蘇門四學士”之一,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而廣為大家所熟悉並喜愛。

可惜秦大官人這兩句非常純情唯美的話,卻並不是對他老婆徐文美說的。秦觀的詞作約四百闋,大多言情,且隻對青樓歌妓言情,對自己老婆是沒有言情的興趣的。這一點,師徒倆有異曲同工之妙。

做過蘇軾副手的趙令畤在《侯鯖錄》中記載,蘇軾在徐州時,有一次設酒為一個朋友送行,曾在酒桌上炫耀說:“十五年前我是風流帥,為向青樓尋舊事,花枝缺處留名字。”

蘇軾還是比較直白的,在青樓裏幹得那些醜事也照說不誤,難怪蘇粉們誇獎蘇軾為人坦蕩。

秦觀這個好學生聽了這件事以後,就和了一句,“我曾從事風流府”。

蘇軾是風流帥,秦觀當然隻能在風流府下幹活了,不能越了規矩!

這件事和蘇軾在《蝶戀花·贈潘大臨》中提到的時間有所不同,事情大致不差,都是一群風流鬼幹的風流事說的風流話。

來賞一闋秦觀為一歌妓寫的代表作《滿庭芳·山抹微雲》: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

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

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

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

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

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蘇軾看過此詞,心有所動,自此封秦觀為“山抹微雲秦學士”。

其實這個不如“羅帶輕分秦學士”更直觀。

蘇軾很欣賞秦觀的表現,曾非常沒有原則地表揚這個學生有屈原和宋玉之才,“雖萬人何贖”?

但李清照並不給蘇軾麵子,在《詞論》中曾評秦觀“專主情致,而少故實”,就是沒有什麼內容,“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中乏富貴態”,淺薄而已。

秦觀的同學黃庭堅都有點看不下去秦觀的作品,曾勸秦觀“才難不易得,誌大略細謹”,結果同學們弄得很不開心。

秦觀跟著蘇軾混,本想借樹爬高,弄出點名堂來,結果蘇軾自己都被搞得一頭黑灰,哪還能提攜秦觀?當蘇軾去金陵拜會王安石時,也曾費盡心機地請王安石向朝廷推薦秦觀,可惜王安石沒有給蘇軾麵子。

此後秦觀好不容易考了個進士,在官場上終究一直沒能成什麼氣候,加上花心太勝,身體不妙,比蘇軾死得還早。

這種花心空蘿卜文人,死了也實在是沒什麼好可惜的。

東南有一個和尚名叫道潛,長得很帥,聽說蘇軾到了徐州當官,不遠千裏來與他相會。蘇軾一向尊重和尚,對道潛“一見如舊”,趕緊用公款請道潛“館於逍遙堂”。“士大夫爭欲識麵”,大吃大喝以後,每人攜一美妞,“而紅妝擁隨之”。見了道潛後,蘇軾故伎重演,再用妓女調戲和尚,“遣一妓前乞詩”。

道潛還是有一點定力的,對於蘇軾的輕薄,並不為難,提筆寫道:

寄語巫山窈窕娘,莫將幽夢惱襄王。

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風上下狂。

道潛告訴那美妓,同時也是在告訴蘇軾,我的心已似飛絮沾在泥上,你再調戲我也沒用了,我已不會再隨風上下狂飛了。

蘇軾討了個沒趣,道潛卻因此詩而意外“名聞海內”。

還有很多朋友來找蘇軾玩,其中有名的是王鞏。

王鞏是宰相王旦的孫子,張方平的女婿,而蘇軾則是張方平的幹兒子,兩人有瓜葛。王鞏也是一自命不凡的人,“頗不容於世”,“獨與蘇軾交遊甚歡”。兩人書信往來,指點國事,非常有感覺。

王鞏是世家子,兩人經常開一些小玩笑,但蘇軾從不惡意嘲笑王鞏。他曾信誓旦旦地對王鞏表白說:談到治國掙錢,我們這些君子“誠不如新近之士”,但是如果到了“緩急之際”,需要有英雄出來“決大策,安大眾”時,唯有王鞏這樣的“世臣巨室為能”。

這還沒完,蘇軾還經常嘲笑那些變法派旗下的新晉之人,“彼窮人子,既陋且寒,終勞永憂,莫知其賢”,就算他們“有韓信白起之勇”,“張良陳平之智”,也絕不可能比王鞏這樣的“世臣宿將”能讓“人素畏服”。隻有“世臣宿將”才能真正做到“成功速也”。

一副鄙薄嘴臉真是清晰可見!

蘇軾到了徐州,王鞏當然也要追來,反正大家都閑著,不玩白不玩。

王鞏駕長車踏破聖女山闕,長車上裝載著家釀的美酒和家養的歌妓。到了徐州以後,和蘇軾又是擁抱又是寫詩。蘇軾陪王鞏到處亂玩一氣,“北上聖女山,南下百步洪,吹笛飲酒,乘月而歸”,煞是風光。

有一次蘇軾派了一個陪同團陪玩,怕玩的時候太無聊,又讓王鞏帶上了盼盼、英英、卿卿“三子遊泗水”。

夜深了,繁星滿天,蘇軾估計幾個人應該回來了,於是刻意打扮了一番,“羽衣佇立於黃樓上”,翹首遠望。王鞏回來時,蘇軾與其“相視而笑”,從心裏感到溫暖。

蘇軾說,這種幸福感,“以為李太白死,世間無此樂三百餘年矣”。

在《百步洪》一詩中,蘇軾對王鞏挾美女放舟激流之中的別種風情非常神往,“輕舟弄水買一笑,醉中蕩槳肩相磨”,這感覺,要比在大城市裏擁著錦衣美女爽多了。

而對其他人,蘇軾就沒有這種好臉色了。

有一天,諫官李定的兒子路過徐州,前來拜見蘇軾。

蘇軾和李定此前已經結下梁子,對李定是一百八十個不順眼。奈何小李畢竟也是朝官之子,所以蘇軾就用公款請小李吃飯。

這個小李頭腦也有點遲鈍,不知道蘇軾和他老爸李定是死對頭,見蘇軾招待自己,“以為坡公愛之也”,就登鼻子上臉,“因起而求薦墨”。蘇軾當然不肯答應,嘴上也不好明說,就嗯嗯了幾句,說等會吧。

誰知小李真的就等了一會,“久之閑談”,蘇軾忽然問小李:相麵的師父說過,一個人的人中越長越好,長一寸就能多活一百年,“有是說否”?

小李老老實實地回道:沒聽說過。

蘇軾嗤笑了一聲:真是這樣的話,那彭祖的臉不知有多長了,“好一個呆長漢”!

小李這才明白蘇軾是在損自己,當下“大慚而遁”。

他在小李麵前好歹也是一長者,現在由於李定的原因如此刻薄對待一個不懂事的小夥子,肚量真是夠戧!

蘇軾一直宣稱想要歸隱,隻要聽說什麼地方有隱士,那是一定要去拜見的。據說雲龍山有個人叫張天驥,號雲龍山人,似乎算得上是隱士,於是蘇軾就跑去了。

這個雲龍山人,也是很有一把勺子的,家裏並不養雞生蛋,而是養了幾隻白鶴,人們容易把養鶴的人看成是仙人。蘇軾對此相當感興趣。

蘇軾去了,估計也喝了不少的仙酒,吃了不少的仙菜,不能白吃白喝,替人家寫篇《放鶴亭記》吧。他才氣大,寫一個放鳥的文章也能出名,《古文觀止》也收錄了這篇文章。

說雲龍山人的這個放鳥的亭子建得好,地理環境優越,“春夏之交,草木際天。秋冬雪月,千裏一色”,“風雨晦明之間,俯仰百變”。

當然,這些景色都是想象出來的。

“山人有二鶴,甚馴而善飛”,早晨放出去,亂跑一氣,晚上就飛回來吃食了,比鴿子還聽話。這個亭子也就“名之曰放鶴亭”。

蘇軾帶著“賓客僚吏往見山人”,“飲酒於斯亭而樂之”,酒喝得差不多的時候,對山人說:就算是皇帝,也沒有你這麼舒服,而且你養鶴,更不容易了,《易經》和《詩經》上都說鶴是好鳥,“蓋其為物,清遠閑放”,“超然於塵垢之外”,可以用來“比賢人君子隱德之士”。

他以專家的口吻說,這種鳥,你必須尊重它,如果做皇帝的“狎而玩之”,就可能亡國。而作為隱士就沒有這種危險,就算你天天喝酒也沒有事,說不定酒量大一點還可以留名青史。

他的結論是,當皇帝的遠不如當隱士快活,“其為樂未可以同日而語也”。怨不得他天天嚷嚷著要歸隱山林。

雲龍山人被蘇軾講得有點暈,欣然而笑曰:“有是哉?”

不但跟雲龍山人玩得爽,蘇軾對雲龍山人的老爸也是很佩服的。在《跋張希甫墓誌後》中,他簡直把雲龍山人的老爸寫成一個神仙,說這個人“年七十,辟穀道引,飲水百餘日”,不吃糧食,卻能夠“甚瘠而不衰,目瞳子炯然”。盡管這個老家夥不久還是死掉了,他仍然相信這一家人“皆超然世外矣”。

蘇軾老年大煉丹藥,神秘莫測,大概和這些經曆有關。

說得這麼熱乎,蘇軾和雲龍山人的關係應該算是很鐵的了,起碼應該算是很“超然”的了。

有意思的是,在《河南邵氏聞見後錄》記錄了這麼一則小故事,說有人看了《放鶴亭記》這篇著名的散文以後,就問蘇軾:“雲龍山人張天驥者,一無知村夫耳”,犯得著你這麼費勁地去拍他嗎?又把他“以比古隱者”,“又遺以詩”,“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