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老夫聊發少年狂(3 / 3)

真正讓這次出獵活動揚名千古的,是那篇意淫雄詞《江城子·密州出獵》: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

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

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

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

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蘇軾一手牽狗一手架鷹,穿得暖暖和和的。老百姓也都喜歡跟太守玩,緊緊追著蘇軾。一群人在平地上縱馬狂奔,同誌們都要看著蘇軾去射老虎。蘇軾也覺得自己英姿颯爽,比孫權還要帥。

跑了一會跑熱了,加上酒勁上湧,他有點受不了,把衣服扯開,露出肥肥的胸肌,雖然頭發有點發白了,又怕誰呢!反正今天老子聊發少年狂。

蘇軾還是很有心眼的,他並不是真的發瘋亂玩。“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一句,借用漢文帝派馮唐持節前去赦免犯了過錯的武將的故事,來向朝廷表示,我現在已經知錯了,什麼時候能原諒我的錯誤重用我呢?他還保證說,一旦我受到重用,一定會努力進取,“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這首詞的寫作時間大致是熙寧八年(1075)十月左右,也就是在王安石複相以後,變法仍在繼續,蘇軾陰陽怪氣囉裏囉唆地反對變法沒有收到任何效果,他也就想收收嘴。這首詞是直接向朝廷表示:我蘇軾並不頹廢,給我一個機會,我照樣可以陽光燦爛。

這種大話連篇的自吹之詞,對蘇軾來說,自然是小事一樁。據說也開辟了宋詞的新風格,從此豪放詞就越來越多了。蘇軾也很自得,誇說此詞可“令東州壯士扺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

有人說那句很好聽的大話:“西北望,射天狼。”表明了蘇軾有心為國效力,意圖一舉踩平西夏和北遼,是一個豪放的文人。

還是算了吧,他此後一直反對朝廷對外用兵。在王安石罷政後,想起來就會抨擊一下朝廷的強兵政策;神宗主持征伐西夏的戰爭時,他代張方平寫了一篇《代張方平諫用兵書》;待到他翻身當了朝官以後,更是不依不饒地抨擊熙寧變法派積極開邊的成績。那時他恐怕早忘了自己“西北望,射天狼”的牛逼雄心了。

腐生們天生喑弱,總想在嘴頭子上耍一點豪放,自欺欺人而已。嘴皮子上玩的再豪放又有個什麼用?

大概自此以後,他再也沒有騎馬打過獵了,還是坐在酒桌上聽歌泡妞看跳舞比較省心省力。

蘇軾很少有詩文寫到家庭生活,密州期間寫的《小兒》一詩,可以看出點苗頭來。

小兒不識愁,起坐牽我衣。

我欲嗔小兒,老妻勸兒癡。

兒癡君更甚,不樂愁何為。

還坐愧此言,洗盞當我前。

大勝劉伶婦,區區為酒錢。

當時王閏之不到三十歲,在蘇軾眼裏已經不是嬌妻了,而是一個老妻了。蘇軾是沒有心思哄孩子玩的,王閏之卻比較善解人意,隻是柔聲安慰老公,“不樂愁何為”?接著就在蘇軾麵前為他洗杯子倒酒喝。蘇軾臉紅了,表揚自己的老婆比劉伶的老婆要強很多,劉伶的老婆連酒都舍不得給老公喝。

至於在密州時他那極度可愛的紅顏知己朝雲的情況如何,蘇軾一字也沒有提起過。在很久以後,他已經老的不行了,騷不起來了,也沒有多少人陪了,才不斷地為朝雲寫詩作文,還向朝廷寫信,想給朝雲弄一個虛銜。現在自己身子骨還算硬朗,不需要這樣鬧騰。

蘇軾喝了一杯王閏之給他倒的酒,味道並不好,想起剛寫好的兩首《薄薄酒》,拿出來讀了讀,聊作自我安慰。

他先是借別人之口勸自己說,酒縱差點,總比白開水好喝;老婆縱醜點,也比獨守空房強,“醜妻惡妾勝空房”,甚至可以達到“醜妻惡妾壽乃公”的奇特效果。然後進一步引申道:縱是前呼後擁從人無數的高官豪吏,也“不如懸鶉百結獨坐負朝陽”,“百年瞬息萬世忙”,“不如眼前一醉,是非憂樂都兩忘”。

詩的結論是:酒好酒壞,人美人醜,或是錢多錢少,都無所謂,“世間是非憂樂本來空”。

當然不能信這話,不然他使勁抱怨公使錢太少做什麼?而且他對老婆的美醜也是非常在意的。密州一位通判叫劉庭式,蘇軾曾為其寫過一篇《書劉庭式事》,從中可以看出蘇軾對女人美色的態度。

劉庭式為人不錯,在考取進士以前,和一個同鄉的女孩定了親,考取進士以後,那女孩卻得了一場重病,“兩目皆盲”,成了瞎子。女孩家也不好意思逼著劉庭式娶瞎女兒,甚至有人勸劉庭式娶女孩的妹妹算了。不料劉庭式非常坦然地把那個女孩娶了回來,後來女孩死在密州。

蘇軾對劉庭式的這種做法非常不理解,就問,“哀生於愛,愛生於色”,女人長得漂亮我才能愛她,可是你娶了一個盲女,“愛從何生,哀從何出乎”?

劉庭式回答得很簡單:“吾知喪吾妻而已,有目亦吾妻也,無目亦吾妻也。”

蘇軾聽了,立即表揚劉庭式說:你真是一個“功名富貴人也”。

他在很多情況下首先想到的都是功名富貴,看他一首小詩中的兩句,“晚覺文章真小技,早知富貴有危機”,清楚地表明他真正看重的並不是文章,而是富貴。

蘇軾連珠式的發牢騷、講酸話、陰陽怪氣,基本都是因為沒有弄到應有的官位和富貴。在《同年王中甫挽詞》中,他非常委屈地說“先帝親收十五人,四方爭看擊鵬鯤”,這指的是仁宗皇帝通過製科考試錄取的十五個高才生,本來都是很有前途的大好青年,現在卻“死生契闊幾人存”,隻剩下我和弟弟在內的五個人而已,“宿草猶應有淚痕”,想來真是讓人感傷淚流。

有一點卻很奇怪,蘇軾在密州,除了抱怨公使錢太少自己生活不開心以外,竟然很少有詩文直接攻擊新法,與在杭州相比,簡直不能讓人相信,雖然他也並沒有說過變法的好話。

或者可以理解為,新法給老百姓帶來了實實在在的好處,他縱然想罵,也是無從下口。

或者是真的超然了?因為他專門搞了一個超然台。

蘇軾喜歡爬高望遠,密州城內沒有什麼像樣的樓台。他找來找去的,終於看中了北城牆上的一塊城台,立馬大興土木,建成了有名卻速朽的超然台。

為了表明自己對於官大官小根本不在意,也為了表明自己真的很超然,蘇軾磨了很多墨,心滿意足地看了一會家妓們的舞樂,簡單按摩了一下,然後趴到書房裏寫了一篇《超然台記》。

蘇軾說他對身外之物的要求不高,任何東西都有閃光的一麵,看著都可樂,不一定非要華麗玄妙才行。他自許說喝酒不挑嘴,吃水果也不挑食,能吃能喝就行,“皆可以飽”。

既然這麼好喂,就不禁要反問別人:“吾安往而不樂?”我到什麼地方都會很快樂。

然後還很開朗地勸別人說:人的欲望是無窮的,能滿足我們欲望的東西卻是有限的。這些東西有好有壞,如果我們老是挑來挑去,就會挑花了眼,“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

不知他在杭州買下那個如花似玉的十二歲的朝雲小姑娘時,有沒有挑三揀四,他為什麼不把芙蓉姐姐買回家呢?

蘇軾冒充哲人,說有些人沒有做到“遊於物之外”,就像坐在水缸裏一樣,看不透事物的本質,“常眩亂反覆”,日子過得就不開心,這實在是可悲的事情。

然後就拿自己為範本教育大家怎麼做:我從杭州到密州來上班,雖然不是步行過來的,但也沒有舒舒服服地坐船,而是“服車馬之勞”一路顛簸過來的。離開旖旎的西湖,來到桑麻之田野,不去住有“雕牆之美”的豪華房間,而是在“采椽之居”裏暫時存身。剛來的時候,密州很窮亂,“盜賊滿野,獄訟充斥”。我的生活也是“齋廚索然”,甚至到外麵采野菜吃,“日食杞菊”,人們都以為我肯定不開心。可過了一年多,我反比在杭州時胖了點,頭發也由白轉黑了,這並不是我練氣功的效果,而是我“既樂其風俗之淳”。一旦日子過得開心,就開始“治其園圃,潔其庭宇”,在家裏搞了一點裝修,好住得舒服一點。正好在園子的北麵,有一個小土台已經舊了,我派人把它“稍葺而新之”,這樣沒事就可以爬上去四處看看,借以“放意肆誌焉”。

然後蘇軾就拿出了《淩虛台記》中用過的老套寫作手法,說往四周一看,全是先古遺跡,可以懷想先古偉人的風采。現在這個小土台“高而安,深而明,夏涼而冬溫”,無論是雨雪之朝,還是風月之夕,我都要來爬一下,客人們也都跟著我來爬上爬下的,我們吃園子裏的蔬菜,釣魚釀酒,搞野炊,同誌們都很開心,齊聲說:“樂哉遊乎!”

弟弟蘇轍在濟南聽說了這件事,就寫了一篇賦來記述,並把這個台命名為超然台。

最後蘇軾總結說,我之所以“無所往而不樂者”,是因為能做到“遊於物之外也”。

不但自己精心寫文章加以紀念,他還要請各地好友替他寫《超然台賦》或《超然台詩》,熱鬧無比,幾乎成了文壇盛事。這樣才好讓天下人都知道,蘇軾是一個超然於物外無憂無慮無所追求的人,簡直是一個仙人。

在另一闋《望江南·超然台作》中,蘇軾卻表達了完全不同的感受: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

試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

煙雨暗千家。

寒食後,酒醒卻谘嗟。

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

詩酒趁年華。

如那“煙雨暗千家”的景象一般,蘇軾的心情也是灰暗的,嘴上說得堅決,並不等於真正的超然。他勸自己不要再去回想江南的風花雪月,“休對故人思故國”,而要調整心情,“且將新火試新茶”。一句“詩酒趁年華”,不經意的泄露了他心底的那種頹廢與沒落,隻能抓緊時機,借詩酒以自娛了。

這樣的超然,與其說是超然,還不如說是理想的幻滅,精神的頹廢,直接導致言行的虛無。這在他寫給弟弟的《調寄沁園春》中表達得特別清楚。

蘇軾回想當初兄弟倆共客長安時,意氣風發,筆縱千秋,“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非常自信,“致君堯舜,此事何難”。並且兄弟倆都有功成身退的打算,“用舍由時,行藏在我”,對當官並沒有特殊的興趣,“袖手何妨閑處看”,心態是特別瀟灑健康。

而一旦理想幻滅,蘇軾就隻希望能有一個健康的能喝酒的身體就行了,“但優遊卒歲,且鬥酒樽前”。

憑他這種人生態度、工作態度和工作能力,基本上是不要指望他能取得什麼成績了,他自己的詩裏已經記錄了他到任前後的生產情況了。在他剛到密州時,莊稼長得還不錯,“麥穗人許長,穀苗牛可沒”,除了蝗蟲多了點,其他也沒什麼大問題。

蘇軾信心滿滿,相信憑自己的能力和好心腸,求雨那麼辛苦,完全可以把密州搞好,“今年好雨雪,會見麥千堆”。同誌們一定會“笑口幾回開”,百姓的生活全部達到小康標準。

結果,在蘇軾離任時,有一首《和孔郎中荊林馬上見寄》,說:“秋禾不滿眼,宿麥種亦稀。”蘇軾也覺得對不起老百姓,“永愧此邦人,芒刺在膚肌”,終於知道自己隻知讀書而不知政事對老百姓一無所用了,“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饑”。

麵對窮苦百姓,蘇軾有什麼想法呢?答案是:“何時劍關路,春山聞子規。”他又想搞什麼歸隱田園,回家蹲著不出來了!

蘇軾在密州混了三年,並沒有留下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但密州仍因他那兩闋詞作而名揚天下。一闋是前麵已經介紹過的讓人感動得一塌糊塗的“十年生死兩茫茫”的《江城子》,另一闋就是曖昧的曠古名詞《水調歌頭》,全詞如下: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蘇軾本來請調密州的理由就是要見弟弟蘇轍,讓人難以理解的是,在密州三年,竟然沒有和弟弟見上一麵,兩人隻能遙看天上月,臆想千裏共嬋娟的美好時光。

熙寧九年(1076)十二月,蘇軾密州任滿,“就差知河中府,已而改知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