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想法再清晰不過了,他就是要把普通百姓的生活水平控製在溫飽線以下,這樣才能讓他們不停地忙碌,沒心思想別的事情。
蘇軾最後要求神宗“罷製置三司條例司”。“罷之而天下悅,人心安,興利除害,無所不可,則何苦而不罷”?
這些話講起來嘴上很爽,心還是有點後怕的,文章最後加了條尾巴:“臣之狂愚,非獨今日。”皇上你一直沒有搞我,我想大概這次也不會搞我吧?“恃此而言,所以不懼”。隻是我對別人還是有點擔心,“臣之所懼者,譏刺既眾,怨仇實多,必將詆臣以深文,中臣以危法”,到時恐怕連皇上你都不願意原諒我,那就完蛋了,“豈不殆哉”!
蘇軾聰明,絕不是假的,他最後幾句話非常有意思,說:我“死亡不辭”,死就死了吧,隻是怕同誌們看到我的下場,以後都不敢說話了。我“思之經月,夜以繼晝”,文章寫好了又燒掉,燒掉又寫,“至於再三”,最後還是“卒進其說”,請“陛下憐其愚忠,而卒赦之,不勝俯伏待罪憂恐之至”。
神宗把蘇軾的文章拿給王安石看,問:“轍與軾如何?”我看他們兩兄弟“學問頗相類”。
神宗還是有眼光的,已看出了蘇轍與蘇軾的見解大致相同,所以才對兄弟兩人一支持變法一反對變法也感到奇怪。
王安石對蘇家兄弟看得更透,他指出:“軾兄弟大抵以縱橫捭闔為事”,“軾才亦高”,惜乎所學不正,做不出什麼實事來,心裏又不服氣,牢騷不免多了點,“其言遂跌宕至此”。
神宗深以為然,君臣都沒有理睬蘇軾的廢話。
蘇軾一看,上書以後沒有什麼反響,不禁大失所望,好在神宗也沒有怪罪他,看來是死不掉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寫一篇《再上神宗皇帝言事書》。
這篇言事書裏已經沒有什麼新鮮的話題了,全是嘮叨,有怨婦情節,說:皇上你自“去歲以來”,每項工作都是胡搞,“皆不與治同道”,弄得“四海騷動”,老百姓都很不開心,“自宰相以下皆知其非”。
蘇軾危言聳聽,妖言惑主,說:“今日之政,小用則小敗,大用則大敗,若力行不已,則大亂隨之。”
曆史已經證明,王安石當政的幾年,是宋朝社會治安最穩定的幾年,盡管經常對外用兵,農民暴動的次數卻是曆朝最少的。
蘇軾甚至直接對神宗說:“王安石不知人,不可大用。”
他給王安石扣的這一頂大帽子,一再被後人拿起來,反複扣在王安石頭上,似乎他們都是洞察秋毫識人明敏通天入地的神算子,隻有王安石是“不知人”的糊塗蛋。
王安石還是沒有理睬蘇軾,甚至連一篇反駁的文章都沒有寫,他還有正事要做,農田水利忙得正緊,免役法也要反複論證,哪有時間跟大文豪蘇軾耍嘴皮子。
蘇軾卻太把自己當棵蔥,不依不饒,繼續操事,甚至跑去批評宰相曾公亮,“責其不能救正”。
曾公亮是個老好人,隻好糊弄他說:“上與介甫如一人,此乃天也。”
蘇軾心裏難過,為什麼自己就不能和皇帝如一人呢?
這時發生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範鎮因為無端攻擊青苗法,同時惡意攻擊王安石,被貶外放,正蹲在家裏愀然不樂。蘇軾卻巴巴地跑去對範鎮說:恭喜恭喜,範大人大喜了!
範鎮為人沉穩,話不多,“每對客尊嚴靜重”,“言有條理,客亦不敢慢易”。隻有蘇軾每次大聲喧嘩,“掀髯鼓掌,旁若無人”。範鎮拿他也沒什麼辦法。
這次範鎮不高興,就很不客氣地對蘇軾說:小蘇,不用這麼幸災樂禍吧!
蘇軾賀曰:“公雖退而名益重矣。”
範鎮眉頭皺成了拖把,愀然曰,“天下受其害而吾享其名”,你把我當成什麼人啦?“吾何心哉”!
蘇軾弄了一鼻子灰,灰撲撲地回家洗澡去了。
有一次,蘇軾偶然遇見王安石,兩人就在一起談天論地,說話間就提起了西漢文學家揚雄揚子雲。王安石略帶疑問地和蘇軾討論說:史書寫揚雄想要跳樓自殺,我倒是有點懷疑,以揚雄的個性,怎麼會跳樓呢?
蘇軾一本正經地對王安石說:我也懷疑一件事情。
王安石不知道蘇軾肚子裏賣的是什麼藥,就問:疑何事?
蘇軾繃著臉說:我在懷疑,“西漢果有揚子雲否”?
“聞者皆大笑”。
這一次,蘇軾又出盡了風頭。
反正他隻要有機會,就全力以赴的從各個方麵貶損王安石。有一次在朋友家裏看到一座假山很漂亮,突然間詩興大發,不失時機的寫了一首打油詩用以嘲笑王安石:
安石作假山,其中多詭怪。
雖然知是假,爭奈主人愛。
以王安石在朝廷中的地位,當真的跟蘇軾一般見識、有心想搞蘇軾一家夥的話,隻怕能把蘇軾玩得整天趴在地上吃唾沫。幸好王安石胸懷大度,在位凡八年,沒有動手碰過蘇軾一根汗毛。
蘇軾見搞不動王安石,就開始搞跟隨王安石進行變法的李定。
李定是王安石的學生,工作比較有成績,被提拔進京做諫官。蘇軾根據自己聽到的一點傳聞,就到處散布謠言,誣陷李定不服母喪,要求朝廷對此加以處理。
為了擴大影響,蘇軾不惜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孝子朱壽昌大唱讚歌,目的當然就是影射和諷刺挖苦李定,至於朱壽昌孝不孝的,關他甚事?他又不是宣傳部幹事。
這件事,對李定造成了極大的心理傷害,也為李定在烏台詩案中毫不留情地攻擊蘇軾埋下了伏筆。
蘇軾上竄下跳,處心積慮地想出風頭,惹得神宗也很瞧不起他。有一天對司馬光說了一句金口玉言:“蘇軾非佳士。”
正在這時,有人告發蘇軾在運送老爸蘇洵的棺木回家治喪途中,借官船“販鹽及蘇木、瓷器”,“禦史謝景溫論奏其過”。神宗看罷,很是生氣,親自派人調查此案。
這件事,說來話長。
蘇軾“販數船蘇木入川”,“此事人所共知”,也不是什麼大罪過,本不必掩蓋,但涉及販鹽,事情就有點嚴重了。
宋朝不許私人販鹽,太祖時曾規定,“入禁地貿易至十斤”者,“乃坐死”。由於販鹽利潤大,犯法的人自然很多,朝廷隻好放寬政策,不過懲罰仍然很嚴重,特別是對公務員來說,更要麵臨被撤職的危險。
而蘇軾被舉報的,是用英宗特批的官船販私鹽,這個罪行更重,一旦查證屬實,可能會先把屁股打開花,然後一腳踢到偏遠之地永不錄用。
林希在《野史》中記載:謝景溫彈劾蘇軾“丁父憂歸蜀”時,“往還多乘舟載貨物賣私鹽等事”。朝廷下令“按問水行及陸行所曆州縣”,“令具所差借兵夫及舵工詢問”,查到最後,並沒有查出販賣私鹽的事情。至於蘇軾所用的官兵,原來隻是“眉州兵夫乃迎候新守”,順路“送軾至京”,也算不上什麼“借調兵夫”。
這個林希,對王安石非常不敬,卻跪倒在蘇軾腳下磕頭不已。這段記載看似公正,實際上掩去了一些事實。蘇軾“乘舟載貨物賣私鹽等事”,隻排除了賣私鹽一項,其他的“貨物等事”還是搞了一點的。蘇軾自己都承認運了很多古董回川。他在鳳翔時到處挖古董,甚至不惜掏人家的老墳,當時妻子王弗都被他這種鬼迷心竅弄怕了。
至於說順路借用進京迎接知眉州新任長官的兵夫,那不是假公濟私是什麼呢?你一大家子人要回京,自己回來就是了,為什麼非要和執行公務的士兵同行呢?難不成蘇軾是想親自為那些士兵們服務?
有意思的是,對於謝景溫的彈劾,蘇軾竟然不敢有一句自辯之詞。要是他不心虛,以他老兄那張嘴皮子,會甘受別人欺負?
這一點,蘇軾在給他堂兄蘇不疑的信裏曾經提到過,說他最近受到彈劾,朝廷已經開始調查了,所幸沒查出什麼來,但是我“孤危可知”,心裏很害怕,大概在京城是混不下去了,所以決定來春請求外放,“必須求鄉裏一差遣”。
他之所以心虛,是因為揭發他販賣私鹽的人正是對他的底細非常了解的表哥兼姐夫程之才。
宋人彭百川在《太平治跡統類》中記載:程之才和蘇軾關係不好,正是他向朝廷揭發了蘇軾借運送蘇洵棺木回川之際來回“販私鹽蘇木等事”。蘇軾對此“未嚐一言自辯,乞外任避之”。
蘇軾在外放杭州前曾寫信給堂兄蘇不疑自我吹噓說:我外放為官,一定要和朝廷對著幹,雖然韓琦這麼大牛人都因不推行青苗法而被朝廷處理了一下,可我卻很難改變自己的脾性,“必不能降意委曲隨世”。
看了這段話,大概沒有人不佩服蘇軾的骨氣的。
可接下來,他卻把話題一轉,說:既然如此,我不如賴在京城算了,“聊此優遊卒歲耳”。
簡直能把人的腸子繞斷掉。
事實上,蘇軾在京城已經呆不下去了,他也並沒有真的想在地方上做一個處處和朝廷頂牛的人,他還沒有這個膽量。他真正在意的,是杭州的歌妓是不是動人,美酒是不是醇香,寫出來的詩詞是不是順口,捧他臭腳的人是不是會越來越多。
熙寧四年(1071),三十六歲的蘇軾外放杭州做通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