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線永遠照不到他們。照不見那委靡的身體和靈魂。
三
放棄早晨,意味著什麼呢?
意味著你已先被遺棄了。意味著你所看到的世界是“舊”的,和昨天一模一樣的“陳”。仿佛一個人老是吃經年發黴的糧食,永遠輪不上新的,永遠隻會把新的變成舊的。意味著不等你開始,不等你站在起點上,就已被拋至中場,就像一個人未諳童趣即已步入中年。
多少年,我都沒有因光線而激動的經曆了。
上班的路上,擠車的當口,迎來的已是煮熟的光線,中年的光線。
可,即使你偶爾起個大早,忽萌看日出的念頭,又能怎樣呢?
都市的晨曦,不知從何時起,早已變了質——
高樓大廈奪走了地平線,灰蒙蒙的塵霾,空氣中老有油乎乎的膩感,老有揮之不散的汽油味,即使你捂起了耳朵,也擋不住出租車的喇叭聲。沒有真正的黑夜,自然也就無所謂真正的黎明……沒有純潔的泥土,沒有曠野遠山,沒有莊稼地,隻有牛角一樣粗硬的黑水泥和鋼化磚。所有的黑色,所有的目擊物,皆無施洗過的那種鮮豔與亮澤、那種蔬菜般的翠綠與寂靜……你意識不到一種“新”,感受不到嬰兒蘇醒時的那種清新與好奇,即使你大睜著眼,仍覺像在昏沉的睡中。
四
千禧年之際,不知誰發明了“新世紀第一縷曙光”這個詩化概念,而後,又吸引了“文化搭台,經濟唱戲”的政府投資,再經權威氣象人士的加盟,竟打造出了一個富有科技含量的旅遊品牌。為此,浙江的臨海和溫嶺還發生了“曙光節之爭”(南京紫金天文台將“曙光賜予了臨海的括蒼山主峰,北京天文台則咬定在溫嶺,最後雙方達成協議,將”曙光大獎正式頒給了吉林琿春)。一時間。媒體紛至遝來,電視現場直播,鞍馬爭趨,廟門披紅,門票陡漲,那巒頂便成了寸土寸金的搖錢樹,其火暴程度儼然當年大氣功師的顯靈堂,香客們的虔誠勁兒仿佛領受佛祖之人的一生錯過了多少個溫暖和煦的清晨,錯過了多少次零距離擁抱自然的機會。讀完王開嶺的文字突然產生這樣的衝動,每天按時早起,去看太陽從地平線升起刹那的無限光華和激越,去感受晨曦第一縷陽光灑遍周身的溫暖和幸福。
洗……
其實,大自然從無等級之別,時間符號隻是人為地製造,對大自然來說,根本不存在厚此薄彼的所謂“新世紀”“第一縷”……看日出,本是一件私人性極強、樸素而平靜的生命美學行為,而一旦搞成熱鬧的集市,搞成一場陣容豪華的商業演出,也就失去了其本色的自然含義。想想我們平日的冷漠與昏迷,想想每天的昏頭大睡,這種對“光陰”的超強重視簡直是一種諷刺。
對一個習慣了對自然的漠視的人來說,即使那一刻,你花大錢購下了山的製高點,你又能領略到什麼呢?又能讓別人多爭取到什麼呢?
愛默生在《論自然》中道:“實際上,很少有成年人能夠真正看到自然,多數人不會仔細地觀察太陽,至多他們隻是一掠而過。太陽隻會照亮成年人的眼睛,但卻會通過眼睛照進孩子的心靈。一個真正熱愛自然的人,是那種內外感覺都協調一致的人,是那種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
應該說,真正熱愛日出的,像福樓拜,即這種童心未泯的人。還有梭羅、史蒂文森、普裏什文、蒲寧、愛德華茲……我甚至敢斷言,假如他們能活到今天,在那所謂“第一縷曙光”照著的地方,一定找不著他們的身影。
無論何時何地,我們隻有恢複孩子般的好奇與純真,隻有像兒童一樣精神明亮、目光清澈,才能對這世界有所發現,才能比平日看到更多,才能從最平凡的事物中注視到神奇與美麗。而成人世界裏,幾乎已沒有真正生動的自然,隻剩下了桌子和牆壁,隻剩下了人的遊戲規則,隻剩下了同人打交道的經驗和邏輯……
背叛童年的成年人算什麼人呢?混沌、暗淡、委靡、失明……
值得尊敬的成年人,一定是那種“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