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1章 精神明亮的人(1 / 2)

◆文/王開嶺

上上世紀的一個黎明,在巴黎鄉下一棟亮燈的木屋裏,古斯塔夫·福樓拜在給最親密的女友寫信:“我拚命工作,天天洗澡,不接待來訪,不看報紙,按時看日出(像現在這樣)。我工作到深夜,窗戶敞開,不穿外衣,在寂靜的書房裏……”

“按時看日出”,我被這句話猝然絆倒了。

一位以“麵壁寫作”為誓誌的世界文豪,一個如此吝惜時間的人,卻每天惦記著“日出”,把再尋常不過的晨曦之降視若一件盛事。當作一門必修課來迎對……為什麼?

它像一盆水潑醒了我。渾身打個激靈。

我竭力去想象、去模擬那情景,並久久地揣摩、體味著它——陪伴你的,有剛剛蘇醒的樹木,略含鹹味的風,玻璃般的草葉,潮濕的土腥味,清脆的雀啾,充滿果汁的空氣……還有遠處閃光的河帶,岸邊的薄霧,怒放的淩霄,絳紫或淡藍的牽牛花,隱隱戰栗的棘條,月掛樹梢的氤氳,那蛋殼般薄薄的靜……

從詞的意義上說,黑夜意味著“偃息”和“孕育”;而日出,則象征著一種“誕生”,一種“升矗”和“伊始”,乃富有動感、汁液和青春性的一個詞。它意味著你的生命畫冊又添置了新的頁碼,你的體能電池又充滿了新的熱力。

正像分娩決不重複,“日出”也從不重複。它拒絕抄襲和雷同,因為它是藝術,是大自然的最重視的一幅傑作。

黎明,擁有一天中最純澈、最鮮澤、最讓人激動的光線,那是生命最易受鼓舞、最能添置信心和熱望的時刻,也是最能讓青春蕩漾、幻念勃發的時刻。像含有神性的水晶球,它喚醒了我們對生命的原初印象,喚醒體內某種沉睡的細胞,使我們看到遠方的事物,看清了險些忘卻的東西,看清了夢想、光陰、生機和道路……

迎接晨曦,不僅僅是感官愉悅,更是精神體驗;不僅僅是人對自然的欣賞,更是大自然以其神奇力量作用於生命的一輪撞擊。它意味著一場相遇,讓我們有機會和生命完成一次對視,有機會認真地打量自己,獲得對個體更細膩、清新的感受。它意味著一次洗禮,一種被照耀和沐浴的儀式,賦予生命以新的索引,新的知覺,新的閃念,啟示與發現……

“按時看日出”,是生命健康與積極性情的一個標誌,更是精神明亮的標誌!它不僅僅代表了一種生存姿態,更昭示著一種熱愛生活的理念,一種生命哲學和精神美學。

透過那橘色晨曦,我觸摸到了一幅優美剪影:一個人在給自己的生命舉行升旗!

與福樓拜相比,我們對自然又是怎樣的態度呢?

在一個普通人的生涯中,有過多少次沐浴晨曦的體驗?我們創造過多少這樣的機會?

仔細想想,或許確實有過那麼一兩回吧。可那又是怎樣的情景呢?比如某個剛下火車的淩晨——

睡眼惺忪,滿臉疲態的你,不情願地背著包,拖著慵懶灌鉛的腿,被浩蕩人流推搡著,在昏黃的路燈陪襯下,擁向出站口。踏上站前廣場的那一刹那,一束極細的猩紅的浮光突然魚鰭般拂了你一下,吹在你臉上——你倏地意識到:日出了!但這個閃念並沒有打動你,你絲毫不關心它,你早已被沉重的身體擊垮了,眼皮浮腫,頭暈腦脹,除了趕緊找地兒睡一覺,你什麼也不想,一刻也不願再多待……

或許還有其他的機會。比如登泰山、遊黃山什麼的。蹲在人山人海中,蜷在租來的軍大衣裏,無聊而焦急地看夜光表,熬上一宿。終於,當人群開始騷動,在嘖嘖稱奇的歡呼聲中,大幕拉開,期待已久的演出開始了……然而,這一切都是在混亂、嘈雜、人聲鼎沸和擁擠不堪中進行的。越過無數的後腦勺和下巴,你終於看到了,那個與電視裏一模一樣的場麵——像升國旗一樣,規定時分、規定地點、規定程序。你突然驚醒:這是早就被設計好了的,早就被導遊、門票和遊覽圖計劃好了的。美是美,但就是感覺有點兒不對勁:不自然,有人工痕跡,且謀劃太久,準備得太充分,不免有“主題先行”的味道,像租來的、買來的……

而更多的人,或許連一次都沒有!

一生中的那個時刻,他們無不蜷縮在被子裏。他們在昏迷,在蒙頭大睡,在冷漠地打著呼嚕——第一萬次、第幾萬次地打著呼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