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胎來之症(1 / 2)

獻國皇城內的家宴,有史以來,第一次在太子居住的端本宮裏舉行。宴會的由頭是初雪,可遙看宮廷內外,竟是一點雪的影子也不見。初雪太薄太淺,太弱太少,又怎麼招架得住這端本宮裏熱鬧的燒灼,留不住,是必然。

用皇上喝得興起時,說出的讚許話來說,“太子辛苦,這場家宴操辦得很是合朕心意。”

席間於是接上了如潮的讚歎,滿座賓客無一不是盡興非常,喜出望外。

然而,在這一張張朝著留甘笑得滲蜜的麵孔之後,有幾人心裏不清楚著,這端本宮今晚的熱鬧,根本就是皇上身後垂首而立的德公公的功績。這般的妥當分寸,這樣的有板有眼,就連每一個臨時興起的環節都恰恰好規避了所有的敏感與禁忌。十歲的太子,不可能有這樣的細致老練而又不留痕跡。

所以當眾人追隨者皇上讚賞太子時,他們在讚賞什麼呢?許是,真辛苦了這孩子,竟能這樣一環不落地記憶下來。又或是,難道傳言錯了,太子並非今日才回的宮,而是早回來了幾日,一直在光華宮裏背記這個?

庾貴妃坐在自己常日裏該坐的位置上,雖與皇上之間的距離還未疏遠,彼此之間的交流卻少得近乎於沒有。

倒是平日裏不怎麼喜歡順應這種場合的皇後,在今夜表現出了超乎尋常地熱情。她一個勁兒地勸太子多吃肉菜,又幾次舉杯邀太子同飲。太子無一不從。庾貴妃幾乎通席無言,最後急得太子身後的析藍不知怎麼才好,隻能每每倒酒都扣下一小口來,還是被皇後發現,罰下了場去。

皇後不能讓太子自斟自飲,便派了自己身邊的霓落代替那不懂事的析藍伺候。於是太子終於喝多了酒,搖搖晃晃離了席。

後來這席是怎麼散的場,留甘絲毫也不記得了。他唯一記得的,也是會記一輩子的,是她的母親苦苦哀求德公公的場景。

兒子此生第一次喝多了酒,母親看他知其難受,而他的難受甚至被放大千百倍紮在母親心裏。庾貴妃隻想把兒子接回自己宮中小心照顧,竟被向來慈藹的德公公生生擋在門外。

留甘聽到母親的話說得那樣卑怯,“德公公,我方才聽析藍說甘兒吐得厲害,我隻把他接回光華宮裏照顧一夜,明日等他感覺好些了就讓他回端本宮來。”

德公公卻好似根本沒聽進去般,依舊用著公事公辦的口吻,“娘娘,皇上的意思很明白,太子殿下大了,今後再不必住光華宮裏,勞娘娘煩心照料。夜已深了,夜路難行,娘娘今日又辛苦,還是快回宮吧。”

庾貴妃卻還是不願放棄,她像個菜場村婦般,妄圖在這深不見底的地方討價還價,她壓低了聲音不讓旁人聽見,“德公公,皇上已經去皇後那裏休息了,你就讓我把甘兒帶回去,明天一大早我就讓他回來,皇上不會知道的……”

德公公聽著這些字句一個個連成串蹦出來,不可置信的望自己麵前現下還尊為貴妃的女人,這女人是如何好運才得以在宮中僥幸安存到今日,還得皇上那般周全嗬護。

“若真被皇上知道了,公公就說是我偷著帶走的,一切責罰都在我,一定不連累公公……”

庾貴妃什麼都不顧了,她隻想把兒子帶回自己身邊。宴前的暴風驟雨來得那樣猛烈突然,留甘從未經曆過那樣嚴厲的場景,作為母親,庾貴妃卻甚至連好好安慰兒子的機會也沒有得上。

頓了許久許久,德公公對立在門邊的兩個小太監使了眼色,又對剛出門來探察情況的析藍冷聲說了句,“外頭沒你的事,隻管照顧好太子殿下。”

析藍聽了德公公的語氣,又看見庾貴妃焦急到變了形的麵目,當下會意,退回房內,任由門口的兩個小太監關了門。

而此時的留甘正捂著頭斜斜倚靠在坐榻之上,隻覺五髒六腑一陣翻江倒海,頭痛異常。眼前的世界瘋狂地旋轉著,而唯一在旋轉的中心,平靜一如往常的,隻有母親凝望著他的目光。可是這樣的目光,在緩緩閉合的兩扇雕花門戶裏一點點黯淡,仿佛生生被擠壓至死。

留甘自懂事以來,從未想過倚恃著父皇的寵愛或太子的身份去做任何逾規越矩之事,可眼睜睜地看著那樣的目光一點點消失在端本宮的門扉陳設外,他想大呼住手,想讓所有無關人等退下,想讓母親進來……

他張開嘴要喊,胸腔裏有一股無名之火蹭蹭而燃,可最後,那火焰化為一灘醜陋不堪的汙穢,落在了腳下深碧色的地磚上,帶著酒肉之味四濺開來。

析藍驚呼的聲音從四下裏升騰開去,留甘的臉上隻留下惡作劇般的笑容,而後閉上雙眼,撒手睡去。

他聽不見,在門外的庾貴妃強行壓製的啜泣之聲。

更聽不見,德公公在臨走時明明出於好心卻不得不穿上冷漠外衣的忠告,“貴妃娘娘,老奴多說這不該說的一句,切莫把皇上的苦心、糟踐了。”

翌日清晨。

該修早課的時辰,太子卻依舊隻顧在自己的錦繡被窩裏蒙頭睡著。

裴先生拄著拐杖頂著寒風搖搖晃晃地來了,聽了析藍簡單說了昨晚家宴中的情況,裴先生便隻從袖中拿出一本薄冊留下,歎息著說了聲“也罷——”,轉身,依舊拄著拐杖隻是順著寒風,搖搖晃晃地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