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找了個機會和雅克一起下到馬卡斯礦井的最下麵一層——700米深處。他見到了礦工德克拉克,並見到了最艱苦、最原始、最危險的一幕。裏麵的空氣像火一樣燙,令人窒息,悶熱和粉塵讓他覺得自己到了地獄。

采煤工穿著又髒又黑的粗麻布衣裳幹活,他們雙膝跪在地上,後背抵著岩頂,朝能采到煤的那個角落揮動手中的鎬,一點一點地刨出煤來。他們就像受傷的動物一樣,氣喘籲籲地伸出又厚又幹的舌頭。

雅克檢查了關係礦工生死的木支柱,發現有些已經鬆動,會引起塌方,並且瓦斯氣味也越來越濃,很容易引起瓦斯爆炸。他大聲嚷嚷讓工人們停工,以便加固支柱和抽瓦斯,但是工人們不幹。他們氣憤地說如果停工就沒有工錢,讓石頭砸死和讓瓦斯燒死與餓死沒有兩樣。雅克無話可說了。梵高終於受不了上了地麵,他滿臉漆黑,頭腦昏昏沉沉,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場噩夢。那些礦工每天都要在這地獄般的礦井裏幹十幾個小時的苦力。

回到德尼家,梵高來到又暖和又舒適的烘烤麵包的廚房。他吃著美味的午餐,又洗了個熱水澡,上樓來到自己的房間,看到自己寬大、舒適、整潔的床忽然想到德克拉克家挨凍受餓的孩子以及那破棚子裏淒慘的擺設,他開始省悟到自己其實是個騙子和懦夫。

他想到,自己向礦工們宣揚貧困的好處,自己卻過著不愁吃穿的安逸生活。他不是個偽善者嗎?他的宗教有什麼用?他決定不再住在這裏了,他要和礦工們住一樣的棚子、吃一樣的食物、睡一樣的床。他想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個,這樣他認為他自己才有資格給他們宣講《聖經》。他很快就租了一間破棚子,不顧德尼太太的阻攔,固執地搬了家。

這是一間沒有窗的木板房,蓋在相當陡的坡上。屋內的泥地由於長期踐踏而凹陷下去,滾雪從木板頂上滴漏下來。因為小屋整個冬季沒人居住,所以冰冷的空氣從梁木上的節孔裏、木板的隔縫間透進屋內。這算是小沃斯姆斯最壞的木棚了。梵高用得來的薪水買了一張小木床和一隻舊火爐。他把爛泥糊在頂牆上,不讓水流進來,用破布條塞住木節孔和板縫,就這樣住了下來。

這裏的2月是一年中最難熬的一個月。狂風毫無阻礙地直吹進山穀和山頂,街上幾乎無法行走,還使得婦女們無法外出到黑山上去拾取取暖用的煤渣。她們不得不用僅有的粗布裙衫、紗襪和頭巾來抵禦入骨的寒風。孩子們隻得天天縮在床上,以免被凍僵。因為沒有煤生爐子,所以吃的東西都是冰冷、僵硬的。礦工們每天都要經曆從酷熱的地底到刺骨的嚴寒,因此肺病和肺炎引起的死亡天天發生。

梵高已經記不清主持了多少葬禮。他也放棄了教那些年齡較小的孩子識字的打算。他每天到馬卡斯山上去盡量多撿點兒煤,分送到那些境況最淒慘的小屋裏去。他把自己的衣服送給那些最需要它們的老人、小孩和孕婦。隨著情況越來越糟糕,他開始做些實際工作,為礦工治病、清洗、煮熱飲料和熬藥。最後,他竟把《聖經》留在家裏了,因為他總抽不出時間去翻它。

一個月後,寒冷的天氣慢慢有些暖意了,結果到處開始流行熱病。梵高用大半的薪水為病者購買食物和藥品,自己卻連食物都沒錢買。他由於缺少食物而益發消瘦了,激動和神經質的情緒越來越明顯。寒冷和饑餓折磨著他,他仍拖著發燒的身體四處去看望病人。他眼睛深陷,像兩個噴烈焰的洞穴,兩頰也凹陷下去,隻有那個梵高家族特具的大下巴頑強地前伸著。

隨著冰雪的消融,黑色的田野重新露麵,天氣漸漸暖和起來,熱病漸漸消失。

但是不幸的事情沒有停止,上帝的考驗再次到來了。礦井中發生了巨大的事故。因為瓦斯爆炸,礦工們都被封堵在礦井中。到處是女人們歇斯底裏的號啕聲,雅克也死在下麵。搶救人員無能為力,公司則要求礦工們繼續采煤,停止搶救。礦工們忍無可忍,罷工了。罷工就意味著沒有工錢,饑餓籠罩著全村。梵高用所有的薪水買食物,分發給礦工們。他自己除了咖啡沒有任何食物,虛弱得站不起身。臉上肮髒的紅胡子結成團,粗糙的麻袋布裹在身上,代替了原來的衣服,床也早送了人,就用幹草鋪了一塊地方代替。

虛弱到極點的梵高在牆角的幹草上躺著,為葬身礦下的死者舉行安魂儀式。這個安魂儀式被其他的牧師知道了,他們大為震驚,以為梵高瘋了。他們認為這簡直是胡作非為。舉行野蠻的祭禮與一位基督教牧師身份極不相稱,是存心讓教會丟臉。他們當即解除了對梵高的委任,薪水也停發了。

梵高痛苦地意識到他對礦工們是毫無用處了。他無法再幫助他們了,連上帝也無法幫助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