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阿朵(短篇小說)(2 / 3)

你行嗎?這裏連手機信號都沒有,就更不用說什麼電腦了。我現在不用手機了,用不了,上網得繞過幾個山坡,才到達清河縣的博美鎮。這是被世界拋棄和遺忘的地方,與現代化沒有關係。

這才是聖土啊,我就喜歡這種地方。前次我同唐王在晉北高原上也發現這樣的村莊,被現代文明遺漏的地方。那個村就那麼一戶人家在,連電燈都沒有。

這裏也沒有,我們夜晚得點蠟燭和油燈。

哦!是嗎?那就一樣了。

還有,這裏也就我們一戶人家,兩個人。

啊!太相似了,他們是三個人。

我沒有回來時,母親就一個人住這裏。一個人的生活啊,她堅持了這麼多年。

不容易啊,真佩服。這山層層疊疊的,沒有野獸嗎?蛇!最可怕了。

當然有啊,蛇怕什麼,還希望它們出來呢,我好給你煮蛇肉粥。

蘭蘭做了一下哆嗦的動作,說,我才不吃。

還有饞狗呢,就是狼啊,怕嗎?

沒見過,不知道。

如果你在這裏看到饞狗,就輕聲念,朵兒,朵兒,不停地念。它就不會傷害你。

真的嗎?那麼神!以為你真是女巫了。好像真的有狼一樣。

真的,你記住就是了。為什麼我說這裏是被世界拋棄的地方呢?山巒西北部就是清河縣博美鎮,東南部是清豐縣梅源鎮,但他們都不管我們這裏。你看這山上沒有一座墳墓,也沒有種植,在自然荒廢。就因為這山穀的神奇,有怪異的聲音,但人家卻說那是鬼聲,山是鬼山。這個村沒人管,我以前讀書挺麻煩,梅源鎮不收我,博美鎮也不收我,但後來還是在博美鎮讀了,可那兒的學生全部姓黃,我沒有什麼姓不姓,就叫阿朵,人家把我當外族人,總欺負我。但也有好笑的,老師點名時,常常喊黃阿朵。我讀到四年級就停學了,主要是因為母親太艱難,我自己放棄了。

蘭蘭不停地點頭。

你看我們生活得這麼僻遠,什麼都不方便。自己種點糧食蔬菜應付生活,錢是母親砍柴挑到鎮上賣了換來的,我的學費,母親就這樣積攢齊的。年紀太小,不明白這些,後來大些了,明白了,你說我怎麼可以讓母親那樣辛苦,再加上母親那段時間身體不好,根本沒法挑柴下山。

蘭蘭仍不停地點頭。

我們這個村叫蠻僚村,但你不論在梅源鎮還是博美鎮的花名冊上,都找不到這個村了,很早以前它們都把這個村給遺漏了。以前村裏有數十戶人家,現在就隻有我們家了,我不在時就隻有我母親了。

你母親像是這片山巒的守護神。

母親確實像山神,野獸都聽她的話,山狗啊、饞狗啊、野豬都聽懂她的話。饞狗經常會來我家,有時會叼山雞來給我們。所以,我叫你看到了不要害怕,它如果要傷害你,你就念朵兒,朵兒,它自然就會乖順。

真的嗎?怎麼這麼怪,似乎不是真的。

你記住就是了。

咦!那石頭厝我認得,你畫過的,《母親的早晨》那幅。

對。

真漂亮,這段山石路,簡直像童話裏的。蘭蘭低頭看著腳下的路麵說。

是啊,這麼好的地方早被人們遺忘了,那些人遷出山穀,就不見回來過。

鄉村就這樣消失吧,全中國的鄉村都在消失,城市卻臃腫變態。

石厝屋頂上炊煙嫋嫋,阿朵的母親卻捧著簸箕在門檻上掰豆角。她穿一件寬鬆柔軟的麻色布衣,蒼蒼白發高盤在頭頂上,上插一支黑油油的簪子,那深陷的雙目,炯炯有神,瘦長的臉,千溝萬壑。她分明是屈原筆下的山鬼,透出美麗、智慧、善良、靈異的氣質,看著她們上坡來,目光柔和如晨曦。

阿朵叫她阿娘,蘭蘭就跟著稱阿娘。阿娘話不多,但看得出她聽了內心的喜悅。

太陽已經正中,地上已經沒有了人影,萬物靜立。

孩子將來就叫朵。

嗯。如果順利,就這幾天要生了。男的女的都叫朵嗎?

對,紀念這個艱難的歲月。

老這樣躲來躲去也不是辦法。這村子這麼小,怕危險。

是啊,除了偏僻,並沒有其他優勢。

這人心真讓人不明白,都是同誌,怎麼就反目了,大概你們都弄不清什麼原因成了敵人吧。

很多事情是永遠弄不明白的。等天黑把老陳他們送走,水路出去,從碣石灣,過香港。你準備點路上吃的。

你呢?

我暫時不走,等孩子出生後再打算。

阿朵!阿朵和阿娘安靜得像個木偶,蘭蘭喊一聲,她們才動作起來。

怎麼了?阿朵問。

你不是說村子裏隻住你們兩人嗎?剛才有人在說話。

阿朵豎起一根手指,示意蘭蘭安靜。阿娘已悄悄起身到廚房去。

雷正中在哪裏?你最好老實交代,不然可別怪我們不客氣。

……

嗚嗚嗡嗡,嗚嗚嗡嗡,嗚嗚嗡嗡……

蘭蘭呆坐在竹椅上,一動也不敢動,甚至連呼吸都很小心。那聲音不是來自隔壁,也不是門外,而是來自牆上的石頭,來自天上,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在山穀住上一夜,許多聲音,蘭蘭都聽到了。牛的、馬的、雞的、狗的、野獸的、槍聲、吆喝聲,人的對話聲,攪雜在一起,像豬槽裏的雜食,分不清這是什麼那是什麼。

很久以前,阿朵的父親雷正中是人民公社的領導,後來卻被認定是反革命,被批被打。他逃回老家蠻僚村時,村裏還隱藏著他的領導老陳和幾位同僚。阿朵的母親阿艽是個孕婦,正值臨產。

某天下午,一夥人突臨村前。阿艽預感到來者不善,卻發現丈夫雷正中正向她走來。她為了引開那夥人,就胡亂說,剛才有幾個陌生男人從北部走去。一夥人像一群蒼蠅一樣嚷著過去了。不料那夥人竟然真的就抓到了幾個人,走了。

雷正中躲藏在柴堆旁,親眼看著老陳等人被帶走,難過與悔恨交加。他以為阿艽出賣他們,任憑阿艽怎樣解釋,都不信。黃昏時,彩霞中浮起馬隊。阿艽流著淚,看著彩霞逐漸暗淡,默默地念著,天地良心,你誤會我了,你誤會我了。但馬隊消失時,雷正中不見了。

阿朵與父親素未謀麵,連像片都沒有見過。母親不願意離開蠻僚村,意在等候。她每天黃昏都會仰望天空,希望彩霞中有馬隊出現,可那個跡象,沒有第二次。

她不知道丈夫是逃跑了,還是被帶走了,掛念和難過,加劇了她身體的陣痛。她知道分娩的時刻到了。可是,又兵臨山下,一陣疼痛過去,一夥人已破門而入。他們對著床上臉色蒼白的她吼叫著說,雷正中在哪裏?你最好老實交代,不然可別怪我們不客氣。

她的陣痛又上來了,隨即便昏死過去。

蜜蜂來了,嗚嗚嗡嗡,嗚嗚嗡嗡,嗚嗚嗡嗡……越來越多,把整座石厝包圍了。那群小精靈爭先恐後地直往一夥人臉上蟄。他們跑到哪兒,它們就追隨到哪兒。上山下坡,嗚嗚嗡嗡。有人上高處栽落山溝;有人忘命跑下坡,投身入水,可他鑽出水麵時,蜜蜂還在他的頭上盤旋。那一次,一夥五個人,四死一傷,傷的逃回鎮上,以為疼過就會沒事,結果也死於非命。

阿朵就在那天夜裏來到人世,開始流浪的一生。阿艽從此被視為女巫,周圍幾個山巒被視為鬼山或不祥之境,特別後來,人們經常聽到正午時分有異聲響起和黃昏天空經常出現異象,就更深信這裏是鬼山。人口在逐漸消失,山坡在逐漸荒廢,最後,這片山坡成了孤村獨戶。

千聲穀是阿朵給命名的。村後的山,阿朵也給命名,為萬象山。但人世間沒有人知道這麼好聽的名字竟然是被遺棄的溝壑山坡。這片山坡一直沒有政府認納,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期間,這兒被當作打靶和槍斃人的場所,每年三四次砰砰聲,騷擾一下山林鳥獸,平時就隻有山穀自己在唱歌。現在,山那邊堆放了跟山一樣高的垃圾,五顏六色。

千聲穀和萬象山,確實神奇,魔幻。所有在山裏說過的話,都被山穀收錄,被無次序地播出,一次又一次重播。世間萬象,不論發生在天涯海角,萬象山上空都會無意顯現。比如,海市蜃樓、男女交歡、撕打、升國旗、開會、前行的火車、熱鬧的市場……天上人間,萬事萬物。

阿朵從小就在這樣神奇的環境生長,阿朵像山上的野獸野花野草一樣,朋友就是山上的野獸野花野草。小時候她還同狼睡,吃狼奶,難怪她巫氣重。她從小就喜歡畫畫,每天畫,起初用樹枝在地上畫,用粉石在石頭上畫,一陣雨過去,圖像就全沒了。後來,她用素描紙畫。現在,石頭厝的某個角落完好地保存著她當年的素描畫稿,厚厚一遝。她十四歲輟學在家,砍柴采藥草,陪母親下山趕集,十六歲離家打工。

關於千聲穀和萬象山神奇的現象,後來才被科學家們解釋為大地磁場反應現象。人們日常使用的照相機和錄音機等,就是根據這種原理製造出來的。科學家的理論一發表,清豐清河兩個縣就對這片山巒爭奪不休。縣誌上有關的文字,盡可能挖掘,沒有的,無中生有加以補充,都在千方百計湊足千聲穀和萬象山歸屬的證據。土地金貴啊,何況這麼神奇的土地,簡直是個聚寶盆。結果東南麵劃歸清豐縣,西北麵劃歸清河縣。

挖土機像甲殼蟲,紛紛從四麵八方而來。阿娘攬著一把舊衣服站在厝前,靜靜地看著最前邊的石厝倒下,道路下塌。阿朵像瘋子,在幾隻挖土機之間奔跑,語無倫次地嚷嚷。有男人過來,對阿朵推推扯扯。瞬間,阿朵慢慢坐下地去,睡下身去,身體像死人一樣柔綿綿……

蘭蘭高燒數日,汗過流,燒不退,胡話連篇,哭著從唐王的懷裏醒來。

醒來了!我的乖!唐王說。

阿朵怎樣了?

阿朵?沒怎樣吧,她不是在千聲穀嗎?哪知道她怎樣了。

她剛才不是跟人家吵架嗎?

你說什麼呀?做夢吧。你已經迷迷糊糊好幾天了。

蘭蘭長歎了一口氣,說,是嗎?做夢嗎?

你發燒感冒好幾天了,一次又一次流汗,衣服都換過好幾件了。

那真的是做夢了。還好,是夢。

是啊,身體虛啊!

那可是長夢,連環夢!我夢見阿朵和她母親了,發生好多事。

來,喝水。

我要拉尿先。蘭蘭一站起身,就一陣暈眩,又坐在床上,喃喃地說,看來這次身體真是虛弱了,來,哥哥你扶我去。

你等一下吧,我去拿個盆子給你。外麵冷,雪太厚。

等過了這陣,我們就回去看阿朵好嗎?我實在想她了。

我在千聲穀等你,我在千聲穀等你,快來,快來哦。

你聽見沒有,阿朵在叫我們快點回去,你聽見沒有?

沒有啊。我看你還在夢裏。唐王懷抱著蘭蘭的頭,蘭蘭坐在盆子上的屁股已經沙沙沙地響起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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