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從十香園談起(2 / 3)

於是惲南田到宋光寶、孟麗棠,再由居廉、居巢發揚光大,在南方的十香園傳至高劍父、高奇峰、陳樹人之嶺南三傑,振起一代雄風。

不圖臨難得古泉一人

現代人缺少什麼?作家王開林有段頗有意味的感歎:缺少血質,缺少疼痛,缺少鋼鐵般的誓言和玉石性格,缺少不畏勢、不重利、不惜命的義氣,缺少自自然然的浪漫激情和專注投入的獻身精神。

甚至缺少眼淚。

居廉(古泉)是高劍父的老師,他是這樣描寫這位古泉先生的:“時值粵亂(指李文茂起義及太平天國起義),張敬修辦團練衛裏,軍以勇稱,奉師檄詞廣西防剿,因聘居巢、居廉兄弟入幕府。師遂從兄轉戰桂林。時張軍轉戰深入,敵勢驟盛,被圍匝月不下,又乘西潦決水灌城,危城欲破,張幕僚屬逃避一空,獨吾師效死勿去。張問何為不去,師曰:‘公報國家,我報知己,兩無憾矣。’是夕軍牒調防,轉駐既定,張敬修顧左右歎曰:‘不圖臨難得古泉一人,真肝膽交也。’”

不圖臨難得一人,眾人皆雞飛狗走,大概是人類的通病,或人性的規律。特別是中國,所以有魯迅先生的透徹:“中國少有單身酣戰的勇士,少有敢於撫哭叛徒的吊客,見勝兆則紛紛聚集,見敗事則作鳥獸散。”任何個人不同形式的“臨難”,身邊難得幾人共風雨。

一個謳歌大自然的藝術家,用真、善、美陶冶自己也熏陶別人,人格並沒有分裂,大難臨頭,危城欲破,想的是良知理想而不是自己的性命,貧賤不移難,威武不屈,用性命去賭道義更難。肝膽俱裂的時候,你去試試,仗義多為屠狗輩,全體幕僚逃避一空,帳中隻有效死勿去的張敬修、居廉兩個知識分子“傻佬”,能不叫人肅然?翻遍中外美術史,如星載鬥量的大師、巨匠、畫家,能遇此突發事件,又如此美麗的獨特表現的能有幾何?

這是孟子所說的大丈夫氣,又由蘇東坡黃公望倪瓚再演繹為士大夫氣,再就是文天祥所說的“於人曰浩然”的浩然之氣。這就是“中國精神”!美國人常常自豪於他們的“美國精神”,兩相比較,“中國精神”也足令美國人折服、敬仰。嶺南畫派也誕生在這種精神之中,“它”是由這種大丈夫的精神支撐著的,它延綿至今,人才輩出,群體宏大,影響力深遠,歸根到底是以這種精神為出發點的。存在有其理由,發展有其道理,處天下之正道,立天下之正位.合乎天道,由不得嶺南畫派不輝煌。十多年前,有人批評嶺南畫派無足輕重,一是有人並沒有下死功夫去研究;二是有人一知半解地匆忙“搶閘”;三是有人的傳統“流品”意識作怪。仍是受那種因“過激”極“左”不獲罪,反得升遷的近代功利主義思潮運動所煽動。

“不圖臨難得一人”。因這句話想到那“無足輕重”的評價,這種“不圖”的人生價值的重量是無法用功利金錢去計衡的。高劍父這棵果實就是從居廉的人格土壤生長起來,又由他生發出這種“士大夫氣”,繼而產生一個南蠻廣東遠古至晚清從未出現過的第一個影響深遠的畫派。它的出現,是人格美麗所生成,嶺南畫派此成果,是人格發展的最終表現。畫可以無足輕重,而人格卻是千金難買,傳之千古。嶺南畫派的藝術不在於多麼美麗,而在於印證了中國繪畫從前現代,轉向現代,它開的是風氣,發的是新芽。而其間,中國文化的優秀精神和人格更新、再生,更有頑強的生命力,橫掃明清兩朝文化的頹敗之風氣。這是曆史關口造就的一種必然性,老天爺終於注視著充滿希望的嶄新的珠江流域了。

淡然歸粵,高隱故鄉隔山

中國的“官本位”意識根深蒂固,讀書人唯一追蹤的目標是讀書做官,一展生平抱負。居巢居廉反其道而行,不以功利為計較。廣西事平,張敬修每見袍澤必盛譽古泉,由是將帥莫不肅敬,居廉之名聞於全軍。於是,朝廷嘉獎下來,賞花翎,以軍功獎即用知縣。升遷的階梯正在向他招手。然而居廉此時即終止為官的“遊戲”,淡然歸粵,退居林下,搜集奇蟲異卉,專事寫生。四十七歲離東莞返廣州,結畫室於隔山(十香園),以教畫授徒為樂,三十年晚景清福,足不入城市,家不儲石糧。而束膏火,丹青潤筆,足給衣食,苟非其人,仍拒諸門牆之外也。

在中國,當官與當教書匠也即是要當老虎還是要當牛羊那麼簡單,叫自個兒選擇也沒有居古泉的決然與傲岸。居廉的人生態度、藝術與人格給高劍父、高奇峰、陳樹人有刻骨銘心的影響。因其師之處世,多少給學生們、甚至影響到學生們的學生們,即如關山月、黎雄才、趙少昂、方人定、蘇臥農等一大群,也給他們日後的人生道路帶來有所不為的堅忍。簡直是宿命。

紫梨花館

一百來年後,2002年5月的一個上午,我第二次來到十香園。這個充滿人文氣息,流傳著不少美麗傳說的居廉居巢故地已相當破落,小園久未修葺,荒蕪、無助與破敗夾生著雜亂的花草橫木,門口一副對聯卻十分鮮亮:“香園宜新綠,珍卉合春盟。”這是居廉曾孫的手筆。寄予希望而又無奈綜合了居氏後人無盡的等待。等待什麼呢?各方報紙及文化部門幾乎隔兩三年就呼籲一次修葺“十香園”,因為是文物,因為從這裏走出了一個嶺南畫派。從20世紀80年代到現在它依然如故,會哭的孩子也沒奶吃。

居玉華

居玉華是居廉後人唯一健在的孫輩,已七十有餘。腿已因病走動不便。然而,她仍硬撐著走到門口,笑吟吟地迎客,她要倚著門框,才好承受整個身體站立時的重負。她的頑強全來自祖宗們與生俱來的傳統的執著。為了保護好這個“十香園”,護衛這塊“領土”,她的人生幾乎全投入進去。

這個祖宗留下的“十香園”幾出幾進,要是拆了作為房地產開發,居家早可發財,我如是想。然而,居玉華告訴我的是一連串的故園保衛戰的故事,“文革”中紅衛兵衝入園內“破四舊”的驚心動魄:“家裏本來還有不少居廉居巢的老照片、字畫,包括兩位老祖宗的像,全部說是‘四舊’要沒收,我問他們,祖宗像怎可以是‘四舊’?他們卻聲大夾惡地說:‘穿清朝服裝就是四舊,就得銷毀!’這是什麼‘革命’?對親人的懷念也不被允許。”十香園幾乎所有文物被席卷而去,搜索一空。居玉華的兒子從屋裏抬出了一塊陳舊剝落的“紫梨花館”牌匾,一幅葉淺予寫給她丈夫的字,字下幾幅殘破的當年照片,一幅五十年代畫的十香園圖景,兩幅居廉、居巢的畫像,這幾乎是十香園最後的所有,也是他們千方百計保護下來的珍寶。我用相機拍下了這些“可憐”卻又珍貴的遺跡。唉,到了今天人們才又幡然悔悟昔日的荒唐,我們的民族是一個常犯常新,很少總結曆史教訓的民族。一些新潮的貌似革命的口號,曆史上已經不斷出現過(譬如,隋唐的反佛,太平天國反鬼神、反孔,辛亥革命後的反宗教等等),亦換過花樣,依然瘋魔了很多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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