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哪來,哪去(短篇小說)(2 / 3)

沒出賣色相?

去你的。不過那油畫不知表達什麼,古怪得很,就怕買的不是潛力股,真鬧不懂那些什麼前後現代派,尤其搞油畫的,簡直有點變態,不像咱們山水畫,怎麼也有個譜,這錢我擔心白花了。

她吩咐我到地下室去取那幅油畫。我剛到門口她又把我叫住,你,過來移動一下這台鋼琴。

我手還沒摸到鋼琴,張帆壓低嗓子幾乎從牙縫裏擠出,你手洗了嗎?

我看看手掌,沒不幹淨,在屁股上擦了擦。

張帆跺跺腳,還不趕緊洗手。

去洗手時,聽到背後有人嘀咕,這人身上有味。

什麼味,哪來的?

老油味,廚房裏頭的。我見過打工的就這味,他們吃飯沒半點吃相,半塊腐乳一筷子下去,就和白飯嚼嘴裏。

怪不得這紅酒喝下去好像有點酸。那人的體味全跑酒裏頭了。

幾位客人在我背後咯咯地笑。

我鼻子雖靈,仍下意識舉起袖子聞了聞。

見腐乳我就想吐,他們當腐乳是牛油了。一個看上去不像黃花閨女、卻老裝嫩的女人半撒嬌地說,用手帕捂著鼻子。

張帆對她說,小美女來首肖邦,光閑聊多沒意思。

鋼琴叮叮當當,讓我耳朵盡響著一片嘩嘩啦啦的水聲,感到頭頂我裝上去的吊燈燈光在旋轉,散射出的光芒,仿佛穀子曬了一地。小美女白色的手臂,在黑白鍵上潑水一樣揮動。她一大塊脊背露了出來,我最忌諱的黑色穿這女人身上,光滑的膀子和手臂被那件黑色晚禮服襯得很白,及腰的長發跟著上身搖櫓一樣擺動;我搖過這樣白的女人,但她們是翻了肚的死魚。我感到那兩雙琴鍵上來回飛跑的手,是漁網裏跳躍的兩條魚。

她從琴凳上下來,走到張帆身邊說,張帆,我彈得怎樣?

我都迷住了。

張帆你是不是很享受這樣的生活呢?

張帆說,小美女,哪能跟你比,男朋友在倫敦買房,整天上海、倫敦來回飛,你們都成世界公民了。

張帆身邊坐著一個從北京來的膀大腰圓的男人,雖然一副大領導的派頭,但眼角餘光,總不離張帆胸前兩隻圓球。張帆對這身邊領導目光的偷襲,很有禮節地躲著那尾巴一樣的挑逗,那目光在諂媚她、愛撫她,隻有出入慣了這種場合的人,才會嗅出對方共同的氣味,第一時間愛撫一條狗一樣,既不惹毛他,又不讓對方想得到的東西一下落空。

香港佬握著這位領導的手時,打趣過他,怎麼老董,幾年沒見粗了。

你說哪裏粗了?

香港佬和老董還有老師互相看一眼,不禁大笑起來。

張帆裝著沒聽見,微微笑笑,移開了目光。我向張帆遞上她為大家準備的甜點,她向我點了點頭,伸手接時,不小心把老董送她的小禮物碰到了地上,她俯下身,窗外的樹影,像滴落葉片上瞬間即逝的水珠,在她乳溝間顫動,一陣風吹過來,充斥著甜味,濃鬱香氣的客廳,是出自女人的衣裙,還是那些甜點,管他呢,我隻覺得喝下了一口清涼的井水,從喉頭到胃,到全身,鬆脫了,清涼涼一遍,一層一層把人涼透。

我取來那幅油畫,在客廳門口碰上張半權,他滿頭大汗很焦急地對我說,出事了。

出什麼事了?

他往客廳裏張望了一下,想進去又不敢進去。

張帆舔著手指頭上的巧克力,發現張半權站在客廳門口,就叫住張半權,蛋糕不是昨天就訂好了嗎?怎麼這麼晚才拿回來。

張半權手裏拿著張帆的生日蛋糕,連說對不起,放下蛋糕,似乎想跟張帆說話,張帆並沒在意,見他沒離開就說,你還站著幹什麼?

張半權忍不住了,當著這些客人的麵說,老板,能不能借我一千塊錢,以後在工錢裏扣。

張帆皺了皺眉頭,你懂規矩嗎?張口要錢。

一位戴眼鏡的老師說,是不是有什麼事急需要錢。

究竟出了什麼事了,錢要得那麼急?張帆不好說什麼,追問張半權。

我兒子,我兒子……一提兒子,張半權像做了虧心事,連連搖頭歎息說,算我倒黴,算我倒黴。

你兒子怎麼了?

全客廳的目光幾乎一致集中到張半權身上。

張半權一時半刻像給什麼堵住了,想哭又哭不出來。

張帆說,不急嘛,慢慢說,先吃點東西。遞給張半權一塊曲奇餅。

張半權臉上的汗在空調下不再流了,他接過張帆遞過來的餅,水也沒喝咬了一口說,兒子今早給派出所抓走了。說了半截,殘留喉管裏的餅碎,刺激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咖啡,這有咖啡。你兒子犯了什麼法,有此一劫?說說。老師趕緊倒一杯咖啡給他。

張半權喝了一口,幾乎吐出來,但他苦著臉咽下去。

巴西咖啡,喝過嗎?

張半權滿臉堆笑說,喝口水我們都擔心要花錢,哪能喝過這樣好東西,這都是你們有身份的人喝的。

老師說,還喝嗎,不用客氣,曲奇餅是女主人親自做的,味道還可以,品相嘛,他向張帆做了個鬼臉。

張半權臉上陪起笑說,這東西比藥還苦。

哎唷,瞧我,忘放糖了。老師說,其實咖啡有點苦味才好喝,你真不懂享受。你兒子出什麼事了?繼續。

我那不肖子一直就沒把我這當爸的放眼裏,整天罵我,老東西,一輩子沒錢幫他討老婆,給村裏人趕出來,罵我這當爸的有種生兒子,沒本事養他,當初就不應像流浪狗一樣逮住女人見種就播。

嘖嘖,什麼話,敢情有這樣當兒子的,真是。

張半權從兒子講到鄉下的遭遇,又兜回來講兒子,翻來覆去倒著豆子,張帆他們甜點好像吃膩了,聽著張半權吐苦水,發著歎息。

怎麼你兒子說你不是村裏的,要趕你們走?

我怎麼不是村裏的,但村裏人硬說我老爹原不姓張,族譜上沒我父親的名字。

張帆拍拍老董的肩膀說,他兒子給派出所抓了,你是政府的人,公檢法這條線,你也熟,能幫一下他父子倆嗎?

老董蹺著腿、挺著肚子靠在沙發上,一直側著臉愛理不理打量張半權,手裏捧著高腳杯,那紅酒在杯裏晃動。難得張帆轉過臉來,給他這麼個機會,他卻輕輕敲打著沙發的扶手,不冷不熱向張半權丟了一句:

你兒子什麼事抓進去的?

張半權僵在那裏,這叫我怎麼說呢?不爭氣的人。

老董嗅了嗅杯中的紅色液體,並不急於聽到回答。像我們這號老實人,人家不吭氣,就會急的。

張半權忍不住了,說,今一大早我見兒子整天不幹活光知道睡,就說了他幾句,這個仵逆破口就罵,你沒本事給我討老婆,我就賭一回,贏了錢找個女人玩玩,我們打了起來,也該他倒黴,剛跑到一家經常賭錢的麻將館門口,就撞上派出所掃黃打黑,給抓了,其實我兒子根本沒賭錢。這位領導要信我,我們不過是很膽小的農民。

張半權還想嘮叨,老董打斷了他。

張帆一直擰著眉頭沒說過一句話,但事情到了這節骨眼上似乎卡住了,張半權放的陳屁,大家的興趣好像隻像醫生一樣,停留在對傷口反複驗看上。張帆打破了沉默,老張,依我看,你這輩子沒指望了,你從小沒管教好兒子,不像我,我就這樣教我兒子,若父母這代人沒辦法過上中產生活,淪落到像你這地步,做兒女的也要念好書,起碼兒女這代要爭取成為中產。你說是嗎?老董。

老董沒想到張帆兜了這麼個圈子,擊鼓傳花,重新輪到自己頭上,他又不想錯過張帆片刻注視自己的目光,但又怕那根刺。

張半權搗蒜似的點頭說,是的,是的。咽下吃剩的半塊塗了魚子醬的餅幹,你們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不比咱們吃了沒文化的虧。匆忙把半杯喝剩的咖啡也喝了,嗆得他餅幹碎混著咖啡和口水噴了一地。

瞧你,吃得那麼猴急幹什麼,跟搶似的,這裏沒人跟你爭。

張半權連連說對不起,四處張望找拖把,卻又想起什麼,搓著兩手說,我兒子其實沒犯事,怎麼就拘留他15天,派出所要我拿一千元的保釋金,我到處籌措,就是沒人願意借,所以才厚著臉皮跟老板你們先借點救急。

酒還在老董杯裏晃,他指了指圈子外的一張凳子說,坐,你到外麵先坐坐。

香港佬一句插進來,老董,你喝紅酒怎麼跟喝白酒似的,整天把酒杯捧手裏,你手上的溫度不就傳酒裏了嗎?那樣紅酒味就會變,這高腳杯是專喝紅酒用的,你拿住那長柄,慢慢品。我帶來的紅酒都有年份,可不要浪費了。

老董臉掛不住了,見張半權仍站在麵前,就說,行了,行了,等工人來收拾。

我兒子,兒子的事,幫我……

香港佬歎息了一聲,唉,你這當爸的怪不容易,你兒子也太沒出息,哪會有女人願意跟他,那才叫一輩子倒黴!轉過頭去問張帆,你兒子高考拿了多少分。

686,考得還不錯,上中大應該沒問題。香港佬,說牛,你兒子才叫牛,全額獎學金進美國斯坦福大學。

香港佬兩手輕輕一拍大腿,手一攤,你說對了,兒子比我有出息,不過這功勞要歸老董,多虧他當年幫我搞出國,告別了杜拉斯的憂愁,不靠編稿子混日子,難怪當朝宰相退下來也要請老董當主筆立傳。

老董臉剛才沒地方擱,這下從容了,你兒子是咱們家族的驕傲,從小在國外長大,接受教育,卻懂禮貌,翩翩少年。這次到我們家,落落大方,他告訴我,剛獲得肖邦鋼琴比賽少年組冠軍。

張半權在圈子外,看了看我,低頭嘟囔了兩句,你們兒女都有出息,有個能巴結的爹。就我這當爹的沒本事。

老董笑笑有意對張帆說,這不算什麼,我專門請來國內知名的音樂教育家,點撥了一下他的兒子。

香港佬說,我兒子回來就跟我說,日後要像董叔叔那樣,陪伴高層鞍前馬後,有那些關係,就不愁打不開的路。兒子不想一輩子跟鋼琴打交道,那搞音樂教育的牛人也認為我兒子雖是當朗朗、李雲迪的料,不過還是改學金融來得實際。

雖然有香港佬賣力擦鞋,老董卻總借給張帆倒酒的機會,往她胸前白白圓圓的地方溜上一眼,老董在等,等一個人補他心裏那個缺。

但他還是有那麼幾分得意地說,所以,從小我就教育孩子。也用這樣的話勉勵他們:一定要愛學習,愛勞動,愛國家。我女兒不久也出國了。

哎喲,嫉妒得我難受,哪能跟你老董比,你大筆如椽,為那些退居二線的高層立傳編集子,隻要寫出一個遠離低級趣味的人,從北到南,包吃包住,出入車馬輕裘,乘飛機頭等艙旅遊全報銷,不過,作為老同學,還是要提醒你一句,別忘了魯迅說的,寫得太完美的諸葛亮,就近妖了。這樣犯顏直諫,你總不會對當年的暗戀對像我生氣吧。

張帆這麼一說,大家都忙著打聽她跟老董的陳年豔史。

撂在一邊的張半權,沒坐下去,他知趣地退到圈子外。張帆和幾位客人好像沒發現他還站在客廳,不過他遺在地上的咖啡漬和餅幹碎,還有口水一樣的殘跡,哪逃得過張帆的雙眼,她幾乎忘了剛才說話那種很溫文的調調,背過臉來高聲嗬斥,誰叫你吃得那麼難看?還不趕緊搞幹淨。

張半權半彎著腰鞠躬道歉,張帆依然在罵,沒教養,你看人家怎樣吃的。拿碟子盛著,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哪像你餓了八輩子似的。

張半權唯唯應諾著。

老董碰到了張半權求助的目光,卻顯得不耐煩,你兒子不會有事, 拘留幾天就出來,年輕人要受點教訓,吃點苦頭。揚揚手,你先去幹活。

張半權回頭看看老董,再看看張帆。

張帆厭惡地望著張半權怯怯地退出客廳,才撂下一句,這當父親的怪可憐的,兒子不認這父親,父親不認這兒子。

張半權跟我走到花園外麵,他向著別墅就一口唾沫,狠狠扔了一句,媽的,老子可不想當猴子,不能白耍了。

張半權走到壁爐旁,用手敲了敲,沿著石壁上下反複摸索像找什麼機關,又探頭進去查看,沒發現什麼,轉頭對我說,怪事,夢裏這有一扇門開著的。他好像要向我求證。我一直當他瞎扯蛋,發酒瘋,沒理他,但他說那些個夢比嬋叫還煩,我開始好奇,想探個究竟,就又走到壁爐旁,距離近些看能否嗅出點什麼,但除了空氣中悶熱的氣息,我們身上的汗餿味,能嗅到的都是陌生的不帶一點生氣的味道。

但張半權依然執拗地跟我掰,你覺不覺得,這屋裏的祖先在顯靈,他娘的這夢快把我折磨死了。那些亡魂是不是來給我報夢,我老娘夢裏交我的那把鑰匙,果真藏這客廳了,估計還有一本什麼族譜。

張半權走到門前,夢裏我每次走進這客廳,這時張帆就會在夢中出現,她擋在我麵前,不給我進去。

她問我,你是誰?

我說,我是張半權,你怎麼不認識我了?是你父親叫我來的,你父親就是我父親,咱們是同一個男人播的種。

張帆說,你為什麼沒有身份證?

張半權從口袋裏摸出了身份證對我說,身份證就擱我褲兜裏,但夢裏幾乎每個口袋都翻過了,這死熱的天,除了褲衩和一件衣服就光膀子一個,唯獨找不著我的身份證。

張帆說,你沒有身份證不能進來。

不過我沒示弱,很快就進行了反擊,對張帆說,你老爹還有一筆糊塗賬沒清算,他想隱瞞身世,父親,咱們的父親這孬種,他的名譽,他的薄幸跟倆女人扯上關係,那倆女人就是我老媽和奶奶。父親小時候出現在我們那條村時,是個棄兒,村裏人不知他父母是誰,是我奶奶不顧張姓族人的反對,收養了他,奶奶養大了他,而且把女兒嫁給他,對這樣一個身世成謎的人,我老媽沒嫌棄,把活全攬下供養著這麼個男人,直到他有一天高中狀元,高考考出這條窮村子。日後你父親,也就是我父親,有多少女人跟他上床播過種,我是連父親的屁眼都沒夠著過,但他和你,包括我身上的氣味是洗不掉的。

張帆全身發抖,誰證明,你?

這時有一聲神秘的響動,是金屬聲掉夢裏,那是一把鑰匙,我馬上去找卻看不見那鑰匙,張帆問我,你在地上爬來爬去找什麼?

鑰匙,有一把鑰匙藏你家。為什麼不開窗?你總喜歡拉上窗簾,是不是藏著什麼秘密,我走過去動手拉窗簾。

滾。

張帆向我咆哮了,放鞭炮似的把我嚇醒了。這吆喝從小就鞭子一樣抽我身上,村裏人誰都可以任意抽我這一鞭,這鞭子抽多了抽狠了,就習慣了,不疼了,不但不疼,不抽就不痛快,要馬跑得快,你就狠狠抽它。張帆要趕我走,原以為這不過是做惡夢,才睡去,那夢又來了。

張帆對我說,我從小就住在這,全家都是印尼華僑。我父親是醫學博士,醫學院院長,是社會名流,有這裏的身份證,你沒有,但我有,你這騙子敢來跟咱們家族攀親戚。

她全身泛著酒紅色,眼神怪怪的,活像一頭母狼,我退回門前。她突然收斂住脾氣跟我說,不想歇一會兒,喝一杯。她拿來一瓶紅酒,問我,懂怎麼喝嗎?

張半權這時懊惱地向我搖搖頭,酒,娘的,盡誤事。有酒連做夢我都想多喝幾杯。

張半權捂著頭沒再往下說這個夢,卻對我說:“城市裏頭的女人的脾氣真讓人弄不懂。 “

我膩了,應付他:“卵又癢了,晚上回咱們住的地方,隨叫隨到,放一炮,幹淨利索,這深宅大院,哪來女人給你搞。”

“跟雞上床算個屁能耐,邊幹邊對表,兩腿跑得比劉翔還快,還沒完事就趕緊給錢下床,不落一身彩算你夠運。”

“得了吧,你這身燒酒味,醉得不知東西南北了。”

張半權喝了口酒,舌頭不聽使喚地說:“接……接……接下來夢裏發生的………看……看你鬧得明白不?我現……現在還糊……糊塗,怎麼會發這樣的夢?我沒醉,那個夢你聽我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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