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總是最慘。然而,動手把一批知識分子推下井、再下石的,大都

還是另一批知識分子。近十幾年一批批書刊中,記述了多少令人

震驚的曆史事實啊!就說1957年反右派吧,文化部、中國文聯

等最高層有官銜的作家藝術家們,除了康濯那樣的極少數“頑固

分子”,多數是不僅隻求自己不成為被揪對象,還看著“組織上”

眼色行事,上麵指向誰就響應揪誰。最令人傷心的是,那些令人

崇敬的文學巨人、藝術大師、大理論家,居然也或赤膊上陣做打

手,或不動聲色暗中出冷拳。至於“文革”中就更別說了,寫《海

瑞罷官》的吳晗遭整,最後下場很慘,但被姚文元批判之前,他

揪別人也毫不手軟。

知識分子是社會的精英,也是窩裏鬥的“精英”。要不,怎

會有“文人相輕”、“知識分子多的地方真複雜”之說!

中國知識分子這種品性,是中國特定曆史文化背景孕育成

的。兩千年封建社會裏,儒學獨尊,罷黜百家,中國知識分子中,

無各種門類科技工作者,隻有儒生。儒家學說到底就是“做官學”。

儒生的唯一出路是做官,說為治國,其實首先是為“就業”,為

找雪中炭;然後還盼錦上花,更求黃金屋、千鍾粟、顏如玉。做

不到官或被官場淘汰出局,便別無他能,連生計都難尋,於是就

有了孔乙己,就有了“百無一用是書生”的說法,就會有“窮秀

才”,有欺貧愛富的故事。一道“龍門”,要過的人實在太多,必

然要爭;進了官場,要保住自己的地位,也都需費盡心機防人擠;

要想升遷就得擠別人。這就養成互相明爭暗鬥的習性。

當今知識分子雖已有大量科技人員,那種容易被仕途吸引的

遺傳基因尚未根本改變,仍不乏寧願舍棄已有的一技之長而往官

場裏鑽的。即使不能鑽進官場,全力討好當權者求得依附,也能

多得一份榮譽和獎勵,多添一份實利和虛名。為了“一把穀”,就

得甩掉公平之心,處心積慮壓掉競爭者。於是知識分子就給知識

分子製造悲劇。這些年曾號召過“尊重知識尊重人才”,但往往

僅是時髦的口號。其實知識和人才受尊重的保證,不是號召,而

是一種真正科學地體現知識價值的公平競爭的機製,和合理的勞

動分配製度。

依附性和排他性,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中國特征。一代又一代

知識分子表現的這種習性不斷影響其他階層,便蔓延成一種國民

劣根性。民間就有俗話形象地概括: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

扛水吃……看看,一個和尚挑的是兩桶水,兩個和尚扛,每人就

隻有半桶水,人均就隻有挑水和尚的四分之一了;三個和尚竟然

連水都沒有吃了,原因少不了窩裏鬥,都是為了自己多吃一把

穀,害得大家(包括自己)都少吃甚至沒有吃,豈不悲哉加悲哉!

這比喻雖然樸素,卻形象、深刻,把中國人的這種劣根性刻畫到

了骨頭裏。中國人雖忌醫卻不諱疾,自我診斷水平還是一流,也

真該說智商是極高,隻是手電筒隻照別人,“醫生是不給自己看

病的”。 ^

西方人“窩裏鬥”似乎不熱門、精通。西方曆史上思想界一

直是活躍自由的,沒有像儒學這樣獨尊的“學說”統治;知識群

體就包括了自然科學,就業和建樹不隻是做官,可以各有各的選

擇,不用擠獨木橋,因而就一直有堅持獨立人格獨立見解的彼岸

群體。在中國,職務與權力優越性還明顯突出時,光靠教化,可

能使極少數知識分子無私無畏堅持真理和正義,但很難使中國絕

大多數知識分子不趨附權力。一旦社會競爭機製真正公平,分

配製度真正合理,為個人利益互相爭奪、排斥的意識便會淡化,

意誌就容易在正義的旗幟下凝聚統一。這些年我們一直在強調

要有凝聚力,也就是已看準了自身的弱點,僅僅號召,會有明

顯成效嗎?

窩裏鬥的特性其實是可悲的。當時昧了良心,獲得的那點虛

銜實利,不過是過眼煙雲,醜化自己的形象,貶低了自己的人格,

過後總要被曆史的鏡子照清楚,猶如文化界那些巨人、大師們反

右時鮮為人知的表現,至今也公開見諸於書刊了;我們周圍有些

人,雖不一定有資格上那類書刊,那點功名利祿瞬息而過之後,

回顧自己一生,或許會在良心上不斷遺憾、悔恨折磨中度過餘年,

除非良知早已徹底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