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最慘。然而,動手把一批知識分子推下井、再下石的,大都
還是另一批知識分子。近十幾年一批批書刊中,記述了多少令人
震驚的曆史事實啊!就說1957年反右派吧,文化部、中國文聯
等最高層有官銜的作家藝術家們,除了康濯那樣的極少數“頑固
分子”,多數是不僅隻求自己不成為被揪對象,還看著“組織上”
眼色行事,上麵指向誰就響應揪誰。最令人傷心的是,那些令人
崇敬的文學巨人、藝術大師、大理論家,居然也或赤膊上陣做打
手,或不動聲色暗中出冷拳。至於“文革”中就更別說了,寫《海
瑞罷官》的吳晗遭整,最後下場很慘,但被姚文元批判之前,他
揪別人也毫不手軟。
知識分子是社會的精英,也是窩裏鬥的“精英”。要不,怎
會有“文人相輕”、“知識分子多的地方真複雜”之說!
中國知識分子這種品性,是中國特定曆史文化背景孕育成
的。兩千年封建社會裏,儒學獨尊,罷黜百家,中國知識分子中,
無各種門類科技工作者,隻有儒生。儒家學說到底就是“做官學”。
儒生的唯一出路是做官,說為治國,其實首先是為“就業”,為
找雪中炭;然後還盼錦上花,更求黃金屋、千鍾粟、顏如玉。做
不到官或被官場淘汰出局,便別無他能,連生計都難尋,於是就
有了孔乙己,就有了“百無一用是書生”的說法,就會有“窮秀
才”,有欺貧愛富的故事。一道“龍門”,要過的人實在太多,必
然要爭;進了官場,要保住自己的地位,也都需費盡心機防人擠;
要想升遷就得擠別人。這就養成互相明爭暗鬥的習性。
當今知識分子雖已有大量科技人員,那種容易被仕途吸引的
遺傳基因尚未根本改變,仍不乏寧願舍棄已有的一技之長而往官
場裏鑽的。即使不能鑽進官場,全力討好當權者求得依附,也能
多得一份榮譽和獎勵,多添一份實利和虛名。為了“一把穀”,就
得甩掉公平之心,處心積慮壓掉競爭者。於是知識分子就給知識
分子製造悲劇。這些年曾號召過“尊重知識尊重人才”,但往往
僅是時髦的口號。其實知識和人才受尊重的保證,不是號召,而
是一種真正科學地體現知識價值的公平競爭的機製,和合理的勞
動分配製度。
依附性和排他性,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中國特征。一代又一代
知識分子表現的這種習性不斷影響其他階層,便蔓延成一種國民
劣根性。民間就有俗話形象地概括: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
扛水吃……看看,一個和尚挑的是兩桶水,兩個和尚扛,每人就
隻有半桶水,人均就隻有挑水和尚的四分之一了;三個和尚竟然
連水都沒有吃了,原因少不了窩裏鬥,都是為了自己多吃一把
穀,害得大家(包括自己)都少吃甚至沒有吃,豈不悲哉加悲哉!
這比喻雖然樸素,卻形象、深刻,把中國人的這種劣根性刻畫到
了骨頭裏。中國人雖忌醫卻不諱疾,自我診斷水平還是一流,也
真該說智商是極高,隻是手電筒隻照別人,“醫生是不給自己看
病的”。 ^
西方人“窩裏鬥”似乎不熱門、精通。西方曆史上思想界一
直是活躍自由的,沒有像儒學這樣獨尊的“學說”統治;知識群
體就包括了自然科學,就業和建樹不隻是做官,可以各有各的選
擇,不用擠獨木橋,因而就一直有堅持獨立人格獨立見解的彼岸
群體。在中國,職務與權力優越性還明顯突出時,光靠教化,可
能使極少數知識分子無私無畏堅持真理和正義,但很難使中國絕
大多數知識分子不趨附權力。一旦社會競爭機製真正公平,分
配製度真正合理,為個人利益互相爭奪、排斥的意識便會淡化,
意誌就容易在正義的旗幟下凝聚統一。這些年我們一直在強調
要有凝聚力,也就是已看準了自身的弱點,僅僅號召,會有明
顯成效嗎?
窩裏鬥的特性其實是可悲的。當時昧了良心,獲得的那點虛
銜實利,不過是過眼煙雲,醜化自己的形象,貶低了自己的人格,
過後總要被曆史的鏡子照清楚,猶如文化界那些巨人、大師們反
右時鮮為人知的表現,至今也公開見諸於書刊了;我們周圍有些
人,雖不一定有資格上那類書刊,那點功名利祿瞬息而過之後,
回顧自己一生,或許會在良心上不斷遺憾、悔恨折磨中度過餘年,
除非良知早已徹底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