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冰不是……”
梁恒沒說完,易局長便說:“偵察員報告,小冰一直跟著何斌,沒有生命危險。何斌為小冰治療眼睛,對小冰很好。”
“哦,這是沒想到的……”梁恒說。
“這也不奇怪,地震改變了很多人。”易局長說。
“還沒有抓到何斌?”梁恒問。
易局長說沒有。
梁恒擔心小冰的安全,易局長說:“我們接觸過孩子,她的眼睛失明了,而且這孩子現在也不輕易相信別人。”
“小冰不愧是警察的女兒。”梁恒笑著說。
“對周海光的審查……”易局長也笑。
“我馬上解除對周海光的審查。”
倆人互看一眼,都會心地笑。
周海光由隔離室出來,憔悴不堪,雖隻幾天的時間,卻勝過幾年。走出來,走出沉悶的樓道,走到陽光下,深深地吸一口空氣,仰頭看天,天上明晃晃的太陽眩人眼目。
朝前走,大門口,站著一個人,是文秀,不動,看著他。
他走上前,站住,看著,伸出胳膊,把文秀攬進懷裏。
文秀伏在他的肩上,嚶嚶地哭。
周海光由隔離室出來,郭朝東就不出屋了,坐在辦公室裏生悶氣。
常輝則坐不住,來找郭朝東。
“周海光的事你知道了吧?”進門就問。
“知道了,你是怎麼作的證,屁用不頂。”郭朝東找到撒氣的對象。
“我是按照您跟我說的那樣……”常輝分辯。
“我說什麼了?我是讓你撈一點政治資本。”郭朝東抵賴。
“公安局懷疑我作了偽證。作偽證可是要……”這是常輝最怕的。
“不用慌,我已經保了你。”郭朝東倒鎮靜。
常輝馬上表示感謝。
“謝什麼,瞧你沒出息的樣兒。”郭朝東一斜眼。
“周海光出來會不會對你……”
“我這個人不求什麼名利地位,隻要能好好地過日子,好好地享受,以前那些不實際的追求,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可笑。我現在做事的原則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郭朝東沒往下說。
“我懂你的意思。”常輝心領神會。
“我就不信他敢打擊報複。”其實這才是郭朝東最擔心的。
常輝由兜裏掏出幾封信來:“我這裏有幾封信,是外地寄給向市長和周海光的。”
郭朝東接過信,見信封上是文燕的筆跡,一驚:“她沒死?怎麼可能呢?”
“你說誰沒死?”常輝問。
“和你沒關係,信先放在我這兒,你去吧。”郭朝東順手把信扔在桌子上。
常輝出去,郭朝東把信一封一封地點著,燒了。
丁漢請客,慶祝周海光走出隔離室,隻有文秀作陪。
一邊給周海光倒酒,丁漢一邊說:“海光,你這輩子比我活得瀟灑,該去的不該去的地方你都去了,你也算見過大世麵的了。”
“丁漢,你是看我出來了,心裏不舒服吧?”周海光笑。
丁漢笑著和周海光碰杯,周海光喝了,丁漢不喝,端著杯問:“事情都過去了,你和文秀的事情,是不是也該解決了?”
文秀看一眼周海光,低頭。
“大媽為你們倆的事,也沒少操心,你們也應該為她老人家想想。其實你們嘴上不說,心裏也都有了,那就在一起過吧。”丁漢倒敢當家。
海光看一眼文秀。
文秀看一眼海光,仍低頭。
丁漢舉杯:“來,咱們三人一起舉杯。”
海光舉杯,看文秀。
“這杯酒就為你們倆祝福吧,來,幹杯。”丁漢也看著文秀。
文秀慢慢抬頭,看一眼海光,看一眼丁漢,也舉杯。酒沒沾唇,臉已紅。
文燕的墳上又多了幾把土,墳旁的小樹又多了一朵小白花。
墳前燃著一堆紙,青煙嫋嫋。
海光和文秀站在墳前。
文秀哽咽著說:“姐,我和海光來看你了,明天是我和海光……姐,我們就在一起過了,你別怪我們啊。”
說著,便說不下去,哭。
“我們永遠想著你,永遠愛你,我們會常來看你的。我和文秀要結婚了,我相信你一定會為我們祝福。”
周海光也滿眼含淚。
風吹來,紙灰飛舞,如無數蝴蝶,翩翩地,在晴空飛。
文燕在走廊裏焦急地踱步,一直負責她的治療的惠大夫走來。
“惠大夫,我的檢查結果怎麼樣?”文燕急急地問。
“瞧你急的,其他的檢查都沒有問題,就是血液化驗還沒有出來。”惠大夫說。
“我都快急死了。”文燕說。
“還有什麼好急的,一年都過來了。”惠大夫說。
“歸心似箭啊。”文燕說。
一名醫生出來,把一摞化驗單放在桌子上。文燕搶過來翻,翻到自己的,看,看完,跳起來:“惠大夫,惠大夫,我全合格了。”
“我這就通知院部,給你準備回去的車票。”惠大夫也高興。
“謝謝,謝謝你了……”文燕拉住惠大夫的手,淚水流下來。
“我們在一起也快一年了,你這一走,我還真舍不得呢。”惠大夫的眼睛也濕潤。
文燕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滾。
何大媽的家裏,從地震後還沒有這麼高興過。周海光早早來到家裏,要和一家人吃一頓晚飯,不讓何大媽著手,他和文秀幹,讓何大媽坐著,看。蘭蘭和天歌也高興得到處添亂,弄得何大媽打發他們到外麵玩,吃飯再回來。倆孩子跳著跑出去。
一切都弄妥,海光擦桌子,一個人的活兒,文秀也要幫忙,時不時,倆人的目光相遇,便時有紅雲飛上臉頰。
何大媽坐著看,什麼都看得清楚,更高興:“這下好了,不順心的事總算過去了,咱們這個家呀,往後就能過上太太平平的日子啦。”
“咱們家會一天比一天更好……”海光說。
“文秀,你和海光的事……”何大媽問文秀。
文秀不說話,看著海光笑。
“海光,那陣子文秀天天為你擔心,看得出文秀心裏有你,就是嘴硬。”何大媽又對海光說。
海光也不說話,看著文秀笑。
“地震周年的日子就要到了,媽說呀,你們明天就把事辦了吧。”何大媽又對倆人說。
海光朝文秀努嘴。
文秀朝海光努嘴。
海光眼看別處。
文秀隻好開口:“媽,你就別操心了,我和海光都說好了,明天我們就參加市裏辦的集體婚禮。”
何大媽高興得拍手:“你們這兩個孩呀,總算是……不說了,媽不說了……”
不說話了,卻流淚,撩起衣襟擦淚。
文秀和海光看著大媽笑。
“媽,看你高興的。”文秀說。
“媽是高興,媽失去了一個兒子,又得到一個兒子,還有兩個孫子孫女,震後媽還是第一次這麼高興呢。”
眼淚不住落,邊說邊擦。
“再過些日子,咱們家就可以搬新房了,媽,您是兒孫滿堂。”文秀笑。
“是呀,你說媽怎麼能不高興呢?”大媽笑。
“媽,這都是您老的福氣呀。”海光也笑。
低矮的防震棚,竟也能盛下這許多笑聲,奇跡。
抗震廣場,鮮花,彩帶,鞭炮。
歡樂的樂曲。
跑著鬧著的孩子。
笑著的親友。
周海光和向文秀手牽著手,和十幾對年齡不一的新婚夫婦排在一起。
何大媽在一邊看著,飽經滄桑的老臉上,淚光與笑容齊飛。
梁恒拿起話筒:“各位新人,我是市長梁恒,今天給你們當主婚人……”
一片掌聲。
“我代表市委、市政府,為今天的新人做主婚人,感到非常高興。別的祝詞我就不多說了,我衷心祝願,我們唐山人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更美好。”
梁恒瀟灑地揮一下手臂。
揮出樂曲。
揮出淚光。
揮出無數人臉上充盈的笑意。
彩色的紙屑撒在周海光和向文秀之間,迷離了視線,迷離的視線五彩繽紛。
列車在原野上飛馳,原野伸展綠意。
向文燕隔著車窗朝外看,看無邊的綠色在陽光下燃燒,看無數的鳥兒在藍天上飛翔,看農人趕著牛車悠悠地走。
看到一個人,一個穿著夾克衫的青年。追,追火車,邊追邊喊,喊她。
火車疾馳,青年疾馳,飛身而起,如鳥,追上來,拍打車窗。
車窗開了,青年如風,鑽進來,鑽進來,就把向文燕抱住,吻,如風吻著大地,如雲吻著藍天。
文燕閉眼,任他吻。
睜眼,看他,看他陽光一樣燃燒的眼睛。
他是周海光。
文燕醉了。
再睜眼,仍是燃燒的綠意,仍是飛翔的鳥兒,仍是農人趕了牛車悠悠地走。
沒有追火車的青年,沒有探身而進的熱吻,沒有周海光。
便又癡癡地笑。
唐山火車站完全變了樣子,變得讓唐山人都不認得了,變得太美,太潔淨。
黑子領著小冰走出車站,顏靜在後麵跟著。
沒功夫看新車站,沒心情看那美,那潔淨,隻看人,看有沒有警察和手銬,如受驚的兔子,翕動著嘴唇,看四周有沒有天敵。
“叔叔,咱們到唐山了嗎?”小冰仰著臉問。
“到了,咱們到家了。”黑子說。
“叔叔我要回家。”小冰說。
“小冰的家和叔叔的家都找不到了,叔叔先找個地方住下,然後再找咱們的家。”黑子一邊說,眼睛一邊掃視周圍。
“黑子哥,咱唐山全變了,咱們一點都不認識了,比以前可好多了。”顏靜倒是頗興奮。
兩個警察迎麵走來。
顏靜趕緊住嘴,轉身。
警察走過,倆人再不說話,抱起小冰,匆匆地走。
新房還是文秀的小房間,隻多了一隻衣櫥和一隻單人床,兩隻單人床一並,便是雙人床。再有,便是牆上的喜字和海光與文秀的結婚照。
燈關了,仍亮,月亮照進來,月亮寂寞,喜看新房景。
文秀穿著一身睡衣躺在床上,海光穿著短褲背心,躺在文秀身邊,躺著,不住翻身,睡不著。
文秀扭亮床頭燈,看著海光,海光一頭一身汗。
“想什麼呢?”文秀問。
“沒想什麼,就是睡不著。”海光說,轉身,看文秀。
文秀拿過毛巾,給海光擦汗:“你怎麼光出汗?不習慣?”
“有點,你呢?”海光憨憨地笑。
“我嗎?不告訴你。”文秀癡癡地笑。
“你還是睡一會兒吧,天要亮了。”海光說。
“你睡吧,你累一天了。”文秀說。
“我不累,我睡不著。”海光說。
“啊,我都忘了,你那邊擠嗎?往我這邊靠靠吧。”文秀說。
“不擠。不擠。”海光仍憨憨的。
文秀把他的枕頭拉一拉,拉得近了。
海光的頭往這邊靠一靠,靠得近了。
屋裏暗了,月亮走了。
公園裏,蘭蘭和天歌在水邊玩。
海光和文秀坐在草地上,看蘭蘭和天歌玩,看一個小男孩放風箏。
“你看孩子們玩得多開心。”文秀說,她比孩子們更開心。
“孩子就是孩子,他們很快就可以忘掉痛苦。”海光說。
“你喜歡孩子嗎?”文秀問。
“喜歡。”海光說。
“要是我不能要孩子呢?”文秀看著海光。
“你還嫌少呀。”海光指指蘭蘭和天歌。
文秀便看著海光笑。
海光便把笑著的文秀摟進懷裏。
街道變了,建築變了。唐山像一個巨大的建築工地,到處都有腳手架,到處都有打樁機,無數樓房同莊稼一齊生長。
文燕穿一身發白的軍裝,背著軍用挎包,手裏還提一個旅行包,走在街上,兩隻眼睛不夠用,最後連路都不認識了。
“同誌,這是哪兒啊?”文燕向行人問路。
“這是花園街啊。”行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