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看見的旅途
大巴出了番禺,我就閉上眼睛睡覺。我敢打賭,我不需要睜開眼睛,就能準確說出車到了某某鎮。我這麼說,並沒有誇張自己對那一帶有多麼熟悉的意思,而是說,從廣州到順德,這長達2個小時的旅途中,我已經尋找不到興奮點,進入間歇性的疲憊狀態。
那兩年,南粵大興公路建設,架立交橋,修高速,拓寬舊公路,到處飛揚粉黃的微塵,遮天蔽日。或許與你坐車的感覺不一樣,再遠的路程我也不覺得勞累,精神飽滿,睜大眼睛搜尋向後跑動的景物,哪怕窗外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這是我喜歡旅行的主要原因之一。
上饒到廣州的2093次列車,需運行19個小時,到站時間是上午臨近10點。我去順德通常坐下午1點的大巴,留下休息和吃飯的時間。廣東省汽車站是一棟舊式建築,巍峨莊嚴,略帶前蘇聯的厚重建築風格。但整個汽站陳舊、陰暗、窄小、低矮,缺乏俯視的氣度。售票口就設在走廊的邊上,圍著一群群的人,有的手裏拎著蛇皮袋,有的背著草青色的牛仔包,有的肩上扛著棉被;有的三五成群,用方言說說笑笑,一人買票,幾人看護行李,有的孤單一人,手裏攢著錢,眼巴巴地盯著窗口。“你去貴陽麼?”“你去贛州麼?”有幾個人就往人群裏擠,操低低的外省口音,眼神有些神秘詭異,問身邊的旅客, 神態像舊時代上海灘的特務。大多數的人對他不理不睬,甚至鄙夷。假如你的眼神在他的臉上稍作停頓,就會被他捕捉。他略帶誠懇的笑容暗藏狡猾,說,老鄉,我有票,價格還比窗口的便宜。你若搭訕的話,他就把你往外拉,往巷道走。走了幾個街口,把票塞到你手裏,幾番討價還價,價格便宜了一半,待你找到車上的座位,早有人坐了。一驗票,你手裏捏的是一張假票,還被人譏笑了一番。
候車大廳圍著一排排的護欄,各色人等在排隊,站累了的,就坐在行李上。大廳低矮,牆壁上還依稀可見“汪芳,我坐車去珠海了。大東”之類的留言痕跡。地上到處是煙頭,方便麵盒,食品塑料帶,廢報紙,礦泉水瓶,小孩的尿潰。你假如也在抽煙,無所事事地東張西望,這時就會冒出一個戴紅套的老太太(她像一個有隱身術的神秘人) ,把麵值伍元的罰款單塞過來,訓責你,“你素質這麼差?大眾場合抽煙是不道德的。”你若爭辯,或道歉,已經晚了,也許會挨來更丟人現眼的訓責。“你伍元錢交不起?可以,角落有掃把,把整個大廳打掃幹淨就行了。鄉巴佬。”老太太說話有些激動,盡量提高嗓門,她堅定原則的態度不容置疑,一點也不糊塗。真是見多了鬼。
一推開停車場的門,一個莽撞或沒有思想準備的人,會有短暫的暈眩感,看不見車,隻聽到嘈雜的人聲——停車場在建築物的底樓,光線暗淡,隻有一盞45瓦的燈泡在售貨廚倉裏亮著。大巴,中巴,晃動的臉,慢慢從近處浮出來,像落潮時浮出水麵的礁石。停車場仿佛被一張黑色的網罩著,透著壓抑、惘然、焦灼的氣息,空氣中浸淫著汗味,爛蘋果味,尿臊味,粉脂味,汽油味。
我坐在大巴上,興奮盤踞在心頭,不是因為旅途的終點更近,而是一路上還有陌生的風光等待我。車上坐滿了旅客,而出發的鍾點還沒到,大家有些煩躁和焦慮,有的站起又坐下,有的在車廂裏來回走動,有的把頭伸出窗外探頭探腦,有的在告別, 而看報的人突然蹦出座位, 狠狠地罵道: “貪官怎麼跟蒼蠅一樣,打也打不完, 某某省的副省長被抓。他媽的, 就知道搞女人。”行李架上堆滿了時鮮水果、旅行包、蛇皮袋。一號座位的上方有一行噴漆字“當心小偷,看好行李”。小販在車門口聲韻悅耳地叫賣;“礦泉水伍塊錢一瓶、麻粿一塊錢一個。”我下車買了一瓶。小販用油膩的手拉住我,說:“要黃色雜誌麼?很便宜。”他的語氣和眼神帶有詭秘的色彩。
我對這樣的車站抱有濃厚的喜愛。它就是不加裝飾的生活本身,流淌著世俗的、物質的光澤。車站是命運的歸宿點,也是出發點。人隻是一輛疲於奔跑的車,在路上耗盡韶華。
大巴就像一隻休憩的豹,隨時準備躍身奔跑。
出了番禺,高層和連片的建築迅速減少,蔥綠的色塊板結在公路兩邊——大片大片的苗木培植基地讓我多少對“田園”一詞感到失望,沒有稻子、油菜、麥子之類故園植物的影子,就連石榴、橘樹、柚子樹、夾竹桃也都是盆景栽培,袖珍、美觀,而缺乏玉樹臨風、生機勃勃的英姿。順德作為南方最大的花卉基地,名不虛傳。而我被沮喪的情緒破壞得有些傷感。在我的旅途經驗裏,坐車能最大視覺地收獲山川的層次美,整個旅途簡直是一餐視覺盛宴,一邊品嚐一邊回味,丘陵、田野、河流、樹木呈現不同的色調和線條。而眼前的景色是平麵的,浮動的,像一層泡沫,失去了自然性和根植性。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期,在這條路上我至少跑國了20多次,絲毫沒有改變我這根深蒂固的印象。
我喜歡一個人去旅行,穿大大的運動鞋和牛仔服,留一些胡子,滿臉風塵,做一個短期的浪子,多一些放縱肆意。在我短暫、壓抑、略帶悲情的青春裏,是彌足珍貴的,充滿了浪漫的情調。在路上,如果出現意料之外的豔遇,會使真個旅途更加美好。也是很多旅人所期望的。可是從沒在我的旅途中出現過,這或許與我不善言辭、長相醜陋有關。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熱衷於奔跑,在一條景色單調、缺乏動感的路上。既不探望朋友,又無美景觀賞。可能是出於這樣的原因,在一個地方呆得發黴了,就想出去走走,正好吃了中午飯,就買了一張不需要久等的火車票,它正好去廣州。我又不熱愛城市,就坐車去鄉下轉轉,順德又一次出現在眼前。在旅途中,我有一種飄蕩的感覺,漸漸生出翅膀。那是飛翔的開始。是的,我不需要目的,隻要短暫的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