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天呼吸(2 / 3)

一般情況下,我會在郵電局門口,停留幾分鍾。那裏有許多書報攤。我把報紙一份一份地打開,瞄一眼,又放回去。若是月初,我會翻翻新到的期刊,看看是否有我朋友的名字。有,我就買一份。門口有一群中年婦女,手裏拿著一長卦的電話卡,問路人:“買卡吧,買卡吧。”我熟悉這條大街,像熟悉自己的雙腳一般。手上拿鉗子的人,是小偷;提一個大竹籃,賣水果的是後街的李大媽,她兒子前年死於車禍,她每天靠在小粥仙店的門口,不是賣葡萄,就是賣雪梨,她臉寬闊,瘦,皺紋往下翻,像幹硬的花卷;兩個賣草莓的婦女,擠在路口,差不多每天都要吵架,有一次,我還看見她們打了起來,把竹籃踢翻,草莓撒了一地,身子在地上滾來滾去,第二天,她們又姐妹一樣,有說有笑。

暗夜之下,街邊的夜宵攤也熱鬧起來。在寬大的塑料布棚裏,圍了一桌又一桌的客人,有的還在討論牌局,一臉的興奮或沮喪。在角落裏低頭吃米粉的人,是水泥廠的裝卸工,還有半車的水泥等他扛。而一群女子讓整個大街生動了起來,她們是洗頭城的,工作要從下半夜開始。她們穿得搖曳多姿,吃著炒田螺喝著啤酒,不時地傳出打情罵俏聲對麵的街角停了幾輛三輪車,有的車夫在鼾睡,有的在觀察夜宵棚裏的客人,他們都沉默著,臉在晃動的燈光中時隱時現。

在時間的鏡子前我們看到同一個老人

它坐落在解放路小巷拐彎的地方,一副可有可無的樣子,不打算從生活中凸顯出來,除了一堆鍾表零亂的嘀嗒聲,一個坐在桌前長年咳嗽的修鍾人,維修店有著夢一般的寂靜和被人遺忘的淡淡憂傷。店麵通常是窄小陰暗,四處彌漫陳舊的氣息——破裂的藤椅,油漆剝落的木桌,磨損的放大鏡,廢氣的紗布。牆上掛滿了形態各異的鍾表,大的如盤,小的如碟,有貓形熊形的,有葵花形神形的,儼然就是一座時間的倉庫。

也像一間簡易診所。那些鍾表就是病人,被暫時擱置在一邊,它們神態安詳,老太龍鍾,但仍有輕輕的呻吟。似乎在疑問:“我哪個部位的零部件壞了呢?以至不能回到時間正常的軌道?”修鍾人穿一件湛青大褂(允許把它想象成白色大褂的話),把戶主的名字貼在鍾的背麵(像掛號單),按先後順序把鍾掛在牆上(讓人想起就診排隊),在工作簿上登記姓名、鍾的品牌、維修日期(與醫生日誌沒什麼區別)。看得出,修鍾人是一個謹慎、不苟言笑的人。他有恰當的憂鬱和焦慮的神情,但絲毫掩飾不了從內心顯露出來的自信和從容。

他有一頭濃密的頭發,微微花白,常常在熒光燈下,停下手中的螺絲刀,按住胸部咳嗽,有時是劇烈的,跳蕩的,整個房間有老年病彌散的氣氛。其實,他的年齡遠沒那麼大。因為缺少陽光的照曬,他的麵容白皙如麵,皮膚柔軟鬆塌,仍然保持著青春期的某種印記。他是如此充滿矛盾和悖論。他就像時針走快了,分針卻走慢了的鍾。他的身體按自己的時間走,而我們卻找不出時間差。

維修店的生意比較冷清,但他並不忙於馬上就把壞了的鍾修好。適度的慵懶反而給人有條不紊的印象。一邊聽收音機,一邊打瞌睡。收音機是調頻的,煙盒一般大,雖然用了多年,但音質仍然悅耳清亮。陽光照在窗上,卻照不進房間裏,讓他獲得溫暖而又潮濕的感覺。聽著,聽著,他就靠在藤椅上睡著了——歪斜著腦袋,咕嚕咕嚕輕微的鼾聲很是均勻,他的雙手搭在小腹上,看起來有些無助和孤單。他通常被一縷陰冷的風喚醒,那時太陽略有些偏西,窗戶的投影斑駁綽綽。他沮喪地喃喃自語:時間怎麼過得這麼快呢?這是一句多義的,含混的,不著邊際的話,渾濁,略帶傷感。仿佛他還溺於剛剛結束卻沒有結尾的睡夢中。維修店在這個簡短的正午,為一個耽於懷念的人,提供了灰色的道具和暗傷的場景。

以前的鍾表維修店是讓人迷戀的,是小巷裏最熱鬧的場所,透著青春的熱氣和歡暢的呼吸,是青春史的扉頁。那時,他高中剛剛畢業,把維修店裝扮成簡易但不乏熱烈的俱樂部。他無疑成了女孩暗戀的對象。牆上貼滿了豔麗撩人的明星像,留聲機裏整天播放外國經典歌曲。小巷裏愛趕時髦的男女青年,沒事就往維修店裏湧。尤其是一個叫麗麗的女孩,活潑熱情,教大家跳舞。她是一個小學女教師的女兒,臉龐圓圓的,飛翔著霞色,宛如一株向日葵。她扮演著維修店裏的偶像角色。這是否意味著,維修店是生活的一個隱喻?她就是一塊糖,溶化在水中,讓每個人心中蕩漾著甜蜜。大家都說他和麗麗是很般配的一對。但兩年之後,麗麗嫁給了一個供銷社主任的兒子。而另一個肥胖的走路雙腿打擺的女人,出人意料地成了他的老婆。他內心的灰暗直到女兒上學才日漸散淡。有一隻命運的手,撥弄人。他懂。現在,他每天早上站在維修店門口,目送騎單車的小孫女,消失在小巷裏,去中學讀書。與衰老一樣,慈祥在他臉上動人地浮現。

他與顧客(也是鄰居)建立了長久的溫情友誼。他喜愛與客人推心置腹地吐露心扉,談論與鍾表無關的東西,比如生活中的一些細節,病床上一個將死的人疼痛與悲涼,被汙染的河水。但有一次,他咆哮地與一個客人爭吵了起來。那是一個患失眠症的人,臉色憔悴,頭發稀薄,嘴唇暗紫,抱了一座鍾,叫他修。他校了校,說,鍾是好的。“怎麼是好的呢?我以前要六點鍾醒,現在二點不到就醒了。我熬不了一個人在家裏走來走去。”失眠人說。但不能怪鍾啊!他氣憤地說,時間怎麼可以按你的睡眠去調呢?那是一場毫無結果的爭吵。一件荒唐的事強烈地傷害了他。

現在,生意更加冷清,倒不是因為他缺乏熱情,或工作力不從心,而是電視與手機的迅速普及,萎縮了鍾表市場。他內心的悲愁不是外人所知的——不是被人淡忘,而是被人拋棄。這與他嚴謹細致的工作形成強烈的反差。他用砂布把螺絲刀擦得閃閃發亮,抹一滴桐油,戴上單筒的放大鏡和白紗手套,像個腦內科大夫。在熒光燈下,他灰暗凝重的背影,呈現出巨大的黑洞。在他的眼中,我們是不同的人,而我們看見的,卻是同一個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