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旅途,衍生的向內部分是浪漫,豔遇,寬廣的孤獨,堅忍的苦行。一個追尋遙遠的人,像在拋物線上滑行,他漸漸發現內心的風光永遠比曠野迷人。火車所不能到達的,雙腳將到達。火車在城市與城市之間往返,在站台與站台之間遊走,它是漂泊的代名詞。“每次坐火車,我就像潛泳。周遭的生活讓我疲憊不堪,有時是折磨,而火車把我從庸碌中拯救出來。”一次去廣州的路上,禿頭的鄰座跟我談起了火車,他說:“從生活中掙脫,潛泳到陌生的人群,感覺非常美妙。”
“逃遁的火車”,這是宿命般的斷裂句式。火車裏的人隱藏在自身的陰影和孤寂之中。很容易使人想起海上的島嶼和漂浮的帆船。它還讓人想起荒地裏的屋宇——窗外的田野河流樹林,平坦的屋頂,狹窄的門,一群即將外出的人。他們彼此照亮,交談,傾訴,聆聽,爭吵,吸引。他們在自身的不斷分裂中不斷凝聚。火車完成了對眾多命運的承載和搬運。在幾年前,我曾一度瘋狂地遠行——極力擺脫生活對我的掌控。我心力憔悴。我厭倦了臉孔和道路的糾纏。我背一個墨綠的肥大的旅行包,穿一身牛仔服,像個浪子——這與我平時衣冠楚楚謹小慎微的樣子形成極大的反襯。路線一般是上饒——廣州,上饒——上海,上饒——福州。我不覺得那是旅行線,而是我逃亡的縱深腹地。那樣的狀態更像患了周期性的生活厭棄症——差不多三五個月,我就會對自己的海域(活動空間)產生深深的恐懼,我變得暴燥焦慮多愁。遠行一旦成為嗜好,吸附在體內,像毒癮定期發作。炒田螺,熏豆幹,雞爪,是我上火車之前必須準備的。遠行就是品飲孤獨的盛宴,我不能讓它過於潦草簡單。
火車(輕輕晃蕩的時候你是否會想起搖籃?)仿佛是移動的廟宇:模糊的,不可觸摸的,寧靜的,純粹的,(讓我們的內心)充滿神性。火車把許多東西遮蔽了起來,比如距離,長度,撕裂的風,無形的巨浪,臥軌者,盲眼的觀察者。我們讀到了鯨魚拱出海麵的喧嘩,夕陽緩慢的奔跑,拚貼的(雜碎的)風景畫。它的冷漠習慣把人拋向千裏之外的寒風中。有時它把聲音也隱藏在胸腔裏,好像胸腔埋著所有的憤恨,會在一瞬間霹雷一樣爆發。有時它以義無反顧的奔跑代替鏗鏘的言辭。
厚厚的玻璃,鏽跡斑斑的鐵板,黴爛的皮墊,在拆解工地,到處橫陳著火車的骸骨。它們的憂傷顯得那麼無辜,與廢棄的車廂,碩大的塑料棚,以及懸浮的灰塵透亮的光線,構成了時光蒼涼的景象,尤其在荒蕪的秋天的傍晚。我終究不知道是什麼賦予了火車以生命。而工地是我們青春期的情感孵化器。黃昏降臨,戀愛中的男男女女從大街小巷彙聚到一條小路上來,穿過一片菜地,就到了工地。強奸案搶劫案不可避免地在此多次發生(有一次,三個高中生手拿菜刀,對一個女子輪奸,迫於刀威的男友落荒而逃)。枕木上,車廂裏,草地中,到處散落著偎依的身影。火車在它自身的速度和時間的對抗中消失,而沉默的呼嘯聲在耳邊回響——這是什麼在虛無的時光的銅鏡裏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