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鴿子的
他坐在竹椅子上,身子往後仰著,雙腳拉開,似睡非睡地拉耷著眼皮。他的臉像塊柚子皮,枯黃色,幹燥。仿佛他的臉上蓋著一層薄薄的夢境,渾濁,陰冷。“殺鴿子啦。”有人吆喝一聲,他馬上站起來,從對麵的店鋪屋簷下提一個開水瓶過來,把一小碗開水倒進一個舊油漆桶裏。殺一隻鴿子一塊錢,他說。他眯起眼睛看人。他微笑時,嘴角往兩邊拉開,成三角形,露出黃黃的牙齒,一塊白色的牙齦也露出來。他微笑的樣子讓人很難受。
椅子的靠背斷了一根豎檔,橫檔與兩根斜檔之間用麻繩一圈圈地包紮著。他站起的瞬間,椅子啞啞啞響幾聲。他腳上的黃牛皮大頭鞋沾著鴿子的絨毛。他接過客人手中的鴿子,用食指和中指鉗住鴿子的脖子,甩動一下,鴿子的翅膀迅速張開,收攏,又慢慢張開,緩緩收攏,細小的腳伸直,腳爪形成一個彎鉤。他把鴿子放進舊油漆桶裏,用蓋子封好,雙手抱緊,使勁地晃,晃,晃。桶裏發出沉悶的聲音,像一股泥漿。他從桶裏取出鴿子,雙手抓緊,兩個大拇指滾過鴿背,鴿毛成片地連根拔起。似乎滾過鴿背的不是大拇指,而是一架推土機。
我每次買菜都要從這個老人身邊經過。他坐在進菜場的路口。一把椅子,一個紅色塑料外殼的開水瓶,一個白色的五升舊油漆桶,一把大剪刀。我在白鷗園住了六年,也看他殺鴿子六年。他穿一件褪色的卡布中山裝,夏天單穿,秋天作外套,冬天外加一個舊的軍用大衣。我不知道他有幾件這樣的衣服。他不賣鴿子,隻負責殺鴿子。殺一隻鴿子一塊錢。隻要手中沒有忙著活兒,他便拉耷著眼皮,即使和身邊賣菜的夥伴說話,他也不會改變坐姿和睜開眼睛。他的鬢發全白了,頭發稀疏,腦門光了一塊,看起來像屋頂開了一個天窗。
可能他是一個對鴿子有無比仇恨的人,也可能沒有。或許生活比仇恨更重要,這是我給他選擇殺鴿為生的理由。
擺水果攤的
我沒有看過比這個更簡易的水果攤——兩個大竹籃一根扁擔,扁擔放在地上當板凳用。竹籃裏有兩種水果,一種是幹果,一種是漿果。幹果一般是核桃,或紅棗,漿果一般是桃、梨、柑橘,或草莓。她的水果攤擺在我家樓下的樓道口。她來這裏有好幾年了,我上下班看到她,會點一下頭。我叫她婆婆。有幾次我抱小孩回家,婆婆拉住我,說:“你的小孩真漂亮,我想抱一下。”她一邊說一邊把柑橘塞進我小孩的口袋裏。我說小孩還沒有牙齒呢,謝謝你。我說了幾句客氣話就上樓了。她站在樓道口,手不自然地擺弄著衣角。
婆婆背靠服裝店的門牆,坐在扁擔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頭微微仰著,眼睛露出一條粗粗的縫隙。很多時候她是在打瞌睡,雙手環抱著,頭埋在臂彎裏,斑白的頭發像油桐樹的根須盤踞。差不多我每次中午下班回家,看見她手裏拿著兩個饅頭,其中一個已經啃掉了一半,籃子裏的水果比早晨淺下去三分之一。有一天傍晚,我看見她籃子的柑橘還是滿滿的,我說,婆婆,我買五斤柑橘,多少錢一斤嗬。她放下手中的鋁飯盒,慌忙站起來,說,兩塊三,別人都兩塊五呢。我說,那就兩塊五吧。飯盒裏還有半盒飯,三個煎辣椒和幾片鹹肉。我說,你的飯是家人送來的吧。她說,是早晨帶來的,放在快餐店裏熱一下就可以吃。她秤好了橘子,又從籃子裏抓了兩個上來,塞進食品袋裏。
有時候她也挑著籃子,在白鷗園和大菜場一帶轉來轉去,穿一件紫色的棉襖,吆喝:柑橘好甜啊。她腳上的解放鞋有些發白,大腳趾的部位各有一個小洞,鞋幫有些開裂,走路的時候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大概是上個星期三中午吧,我去上班,看見她和正對麵賣紅薯的婦女打架。我剛下樓道,聽到婆婆罵賣紅薯的中年婦女,說:“你在這裏賣烤紅薯,還會有誰買我的柿子餅?你不走,我就砸你的烤爐。”中年婦女手裏拿著鐵鉗,鼓起腮幫,嘴唇不斷地抖動,說,你試試看,你這個老不死的老太婆還想砸我的飯碗。婆婆抽起扁擔砸向烤爐,烤爐騰起火星似的煙塵,幾個烤熟的紅薯被砸爛。中年婦女把鐵鉗甩過去,砸在婆婆的臉上,說,你個老鱉殼,我要把你這塊鱉殼打爛。說完,她就衝上去,把婆婆的水果籃一腳踢翻。婆婆抱住她的腰,用頭頂著她的胸,她的腳一失力,往後一倒,撞在烤爐上,同烤爐一起,摔在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