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傷的影跡(2 / 3)

樓上的窗戶幾乎是千篇一律的。罐頭瓶一般,結實,密閉。黑色的鐵柵欄裏,有的晾曬衣服,有的擺著植物,有的掛著鳥籠,有的空無一物。傍晚時分,一個臉廓並不分明的麵容會出現在窗戶上,或許是一個老人,或許是一個小孩。鐵柵欄分割了隱在窗戶後的臉部。我這個單元的一個老頭,差不多有一個月沒有下樓了。他說,樓太高,街上人太多,可我誰也不認識。他空落的幹癟的嘴巴裏,不時灌入冷颼颼的風,嗚嗚嗚。他又說,我每天晚上都會站在窗台上,看樓下來來往往的人,有的獨自走路,有的三五成群,有的拖兒帶女,他們在忙些什麼呢。他有時會來我家坐坐,嘮嘮叨叨的。我也陪他坐。他是一個孤寂的老人,偌大的城市,除了自己的家人,他就再也不認識他人了。他仿佛是生活在一個孤島上。他的內心堆積著歲月深處的灰暗。在窗前,老人看到的與我女兒看到的,是不一樣的景物。我女兒在嬰幼期,對窗戶有一種新奇感。即使她哭得落花流水,隻要我抱她站在窗前,看街上的燈光,她就不哭了。窗戶,把天空的花園搬到了她的眼前。她認識了月亮,星辰,雲朵,瓦藍的天空。她還認識了雨,雪,閃電,更替的四季。“太陽咪咪笑”,是女兒兩歲時說的一個擬人句。“月亮長了好多絨毛”,是她三歲時說的一個暗喻。窗戶,是她人生開篇的第一個章節。站在窗前,女兒知道,右邊的街道通往火車站,左邊的街道通往廣場。她說,廣場拐一個彎,到了外公家。今年四月,我買了一缽梔子花,擺放在陽台上。梔子花有十一個花苞。這是女兒數出來的。花苞有大拇指般大,緊裹著馥鬱的香氣。花期持續了一個多月。女兒每天起床第一件事,站在板凳上,給花澆水,放學回家,也要看上幾分鍾。隻可惜,我也不會侍候花,到了七月中旬,梔子花整個身子都枯幹了。或許,窗戶並不需要繁花似錦,不需要修飾,它越簡單越能攬括窗外的景色。

我女兒很討厭走這條街道,每次走,都用手提著褲腳,踮起腳尖,說,爸爸,我的鞋子都要進水了,我們往水晶宮走吧。水晶宮有一條弄堂通往幼兒園。確實是,販夫走卒的街道,有一種洪水過後的雜亂。街邊上蹲著賣菜的村婦,提著大籃子,吆喝:“土雞蛋,一塊錢一個。”賣魚的,守著滿滿一大腳盆的魚。魚是一些小魚,腫脹著肚子,地上是黑黑黃黃的魚肚子,蒼蠅趕走又飛回來。活魚則放在水箱裏,孵氧器咕咕咕地孵出一堆堆的水泡,魚擠挨著,尾巴優雅地甩動,水給了它們暫時回到河流裏的錯覺。我隻買鱖魚、扁魚,卻必須是活的河裏的,一斤左右一條,適合小女吃,少魚刺。幾個賣魚的人我都認識,其中一對五十來歲的夫婦魚攤,我是光顧得最多的。我隻要往他們的魚攤一站,女的就從簍子裏拿出魚,男的則用手指摸摸菜刀鈍出齒輪的刀口,深深吃進魚腹,一隻手按住魚頭,一隻手伸進魚腹,掏出魚髒。魚放在食品袋裏,還在扭動。有一個沙溪的婦女,我買一次,罵她一次。她個矮,有些肥胖,有黑黑的胡子,像是從來不洗臉。我說,你怎麼不殺魚呢。她說,你自己殺吧。我說你幹什麼的。她嘿嘿地傻笑。把魚殺好了,包進袋子裏。我說,你怎麼不去魚鱗呢。她去了魚鱗,說,可以了吧。我說,魚鰓還沒有去呢,你跟你老公幹活是不是也這樣,幹到一半又要去上廁所了。這種事,你也知道。她說。我哭笑不得。

我並不知道這條街叫什麼名字,我們習慣稱八角塘。其實,我完全可以往廣場或步行街走,送女兒去幼兒園,或上班,路程也相當。但我喜歡八角塘的氣味:流動的,龐雜的,世俗的。這是生活分泌出來的體味。生活像一具奔跑後極度疲倦的身體,渾身都是汗液,滿臉塵垢,毛孔張大。刃口缺裂的斧頭。沙啞的號啕大哭的電鋸。在街邊,五個青壯年的男子正對一棵樹進行肢解。樹橫在馬路中間,交彙的車輛排著對,吧吧吧,一個不耐煩的司機把頭探出窗外,狠狠地罵道:“殺一個人也比你處理得快,砍一棵樹又不是做偉大的工程。”樹蔸有好幾圈不規則的斧口,電鋸的橫切麵像一塊麵餅,貼在斧口上。

我一般是送女兒進了學校,在返回轉一圈,看看有沒有好菜買。我說的好菜,是指野兔或淡水野生蝦之類的。在街角,有一矮小的皂頭佬,常年幹這樣的活:從鄉下搜索來土雞、田溝裏的泥鰍、青蛙、蛇、鵓鴣、竹雞(一種鳥,外形與鵓鴣十分相似)、野兔,高價販賣。有一次,我的鄉下同學送了五斤石雞給我,讓我犯難。因為我不敢宰殺動物(除了魚)。我老婆更是束手無策。我提著蛇皮袋,找到皂頭佬,我說,給你兩塊錢,幫我宰殺一下。邊上賣鵪鶉的同伴說,宰殺要不了什麼時間,就不收錢了。皂頭佬說,不收錢,不收錢。皂頭佬拿出沒有刀柄的菜刀,邊殺生邊說,你是我見過的,最舍得吃的人。我說我隻不過侍候好自己的胃而已,談不上別的。石雞個個拳頭大,刀從脖子上下去,吱的一聲,四肢張開,抽搐,黑色的液體流出來。頭和內髒要留嘛。這個滿嘴煙味的人說。我說,誰會要這個。“你不懂,在下節街做生意的浙江佬吃青蛙,說內髒最好吃。他來買青蛙,皮,內髒,頭,全帶走,一點也不浪費。這些石雞的頭和內髒,你不要我帶回去吃。”他的衣袖沾滿動物的體液和血跡,他的語氣不容置疑。我說,你天天殺生,晚上睡覺會不會做噩夢。皂頭佬露出黑黑得牙齒,咧嘴說,你天天吃都不做噩夢,我更不可能。那你幹的活可能是世界上最殘忍的活了。我說。皂頭佬說,你貪吃,又貪生,是個偽君子。我說,你等同殺人滅口,我等同埋屍。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殺好石雞,我摸摸口袋,沒有零錢,給了他十元。皂頭佬接過錢,摸摸錢的水印,說,算是一包煙錢吧。到了秋季,皂頭佬不知從什麼地方,搜了許多鵓鴣和竹雞,每天都有十幾隻,十五塊錢一隻。鵓鴣和竹雞籠在一個圓形的網兜裏,擠挨著,頭四處張望,眼睛好像很容易吹進風沙,指甲般的眼瞼時不時地閉合,睜開。睜開的時候,小小的眼球流溢出蔚藍色,仿佛有天空的倒影。有客人要鳥,皂頭佬就從網兜裏摸出一隻,放在臉盤裏,用水浸濕,用兩個指頭嵌住鳥脖子,把鳥頭彎在大拇指處,閉住鳥的呼吸。鳥沒有絲毫掙脫的跡象,翅膀來不及拍打兩下,哪怕象征性的,都沒有。毛三下兩下就拔光了,紅褐色的身體顯得幹癟,肉少骨多。盡管食物豐富,鳥大多僅限於填飽肚子,更多的時間是放在嬉戲和飛翔上。據皂頭佬講,這些鳥是鄉下人用漁網掛在山上,鳥飛過的時候,網住的。一次,我女兒看見殺鳥,她緊緊地拽住我的衣角,臉躲在我的臂彎裏,對我說,爸爸,你叫他們把鳥放了。我從來沒有買過鳥吃,不是不愛吃,而是不忍。有一次,皂頭佬搜來了四十多隻,兩大籠,我送了女兒,就給林業公安打電話,說,有人販賣鵓鴣。接電話的人說,鵓鴣是野生動物嘛。我說,是省級保護動物。接電話的人又說,鵓鴣會不會是家養的呢。我火冒三丈,說,你是不願出警還是業務不熟悉,鵓鴣鳥是一種很脆弱的鳥,是很難養活的,更別說養殖啦,你不願出警,我就打電話給你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