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94年9月來市裏生活時,南門口不是這樣的。它整個氣息是鄉間小鎮——破落的屋舍,低矮,泥灰色,臨街的門麵都是木板的門牆。街上有滲入骨髓的寂靜,偶爾有騎自行車的路過,是修高壓鍋或舊電視的,車子的三角叉上按一個放音喇叭:“修電視嘍。”而早晨是很喧鬧的,熙熙攘攘。在十字口的彎角,有一家茶鋪,桌子是大八仙桌,大家圍著桌子,嗑“顏記”瓜子,吃寶澤樓的甜品,手裏搖著蒲扇,東拉西扯,一直聊到回家吃午飯。他們大多是一些老人,喝滾燙的茶,茶葉一把一把地放進紫砂壺裏,心肺滾熱,氣脈順通。他們就像是遺老,閑散,恬淡,使整個城市多了一份古老的豐韻。老太婆的粉店在一棟木質的房子裏,我們坐在小板凳上,嘩啦呼拉地吃。房子隻有兩個房間,過道,天井,屋簷下,都坐滿了人。這些都是老顧客,時間久了,彼此都很熟,今天我幫你付錢,明天你幫我付錢,每天都有朋友聚會的味道。
老太婆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四十多歲,禿頭,做下手活,洗碗洗菜。老二是女兒,駝背,腰一年比一年彎,傳菜收錢。二兒子在茶場上班,文文靜靜,是個白麵書生,因家裏房子不夠,三十好幾了才結婚,老婆很瘦,像片生薑,在店裏幫忙,前兩年茶場改製,二兒子去了深圳打工,一直沒回家過。三兒子叫成華,也三十好幾了,還沒結婚,近視,說話有娘娘腔,端外賣。老太婆說,成華的父親很早就死了,一家人全靠小店營生。婆婆菜燒得好,價格低廉,辣椒炒蛋才三塊錢,魚頭煮豆腐八塊錢。這麼多年,我們加班時,也一直把工作餐安排在婆婆店裏。店裏一般都坐滿了人,也大多是不願回家燒飯的。我有時看店裏忙不過來,會幫婆婆洗洗菜,洗洗碗筷。我偶爾去吃早餐,婆婆隻收一半的錢。我說,你不要這樣,你這樣,我就不敢來了。她又給我加料,滿滿的。我說我食量小,多了也是浪費。我單身的時候,帶女孩子去吃飯,她會多燒幾個好菜,送給我。婆婆不怎麼說話,看見我和女孩子吃飯,臉上美美地笑。到了過節,她叫成華來我辦公室,叫我去她那兒過,說,有鴨子,土鴨。我想,除了我母親,沒有誰比她更清楚我的口味。我婚後,很少在外麵吃飯,婆婆店裏也沒去了。
我糊口的單位就在南門口的邊上,有時上下班,我也往南門口走。我覺得我完全疏離了這個地方。我不知道是我越來越老舊,還是這個城市越來年輕。我生活在水岸邊的城市,十年如一日地走那些路,做那些事,除了頭發越來越少以外,似乎沒有什麼變化——像皮球,在球場上滾來滾去,不斷地磨損,充氣,磨損,直到報廢。我們也一直在告別一些人,一些事,而有些告別是自己所不知道的。比如南門口。回過頭來,看一看,我們都麵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