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山隻在我夢縈,祖國已多年未親近,可是不管怎樣也改變不了我的中國心。洋裝雖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國心,我的祖國早已把我的一切烙上中國印……”我站在合唱團的後排,神情肅穆,把自己幻想成五四時期上街奔走的小青年,熱血在胸腔翻滾。男生穿草綠色的運動服,女生穿白色短袖和各色短裙,台下是全校的師生,黑壓壓的一片。歌詠比賽在古舊的鄭坊中學禮堂進行。明瓦(玻璃瓦)散射的光線仿佛是時光的灰塵,與粗壯的圓柱、傾斜的房頂、浮動的臉龐,在美聲的午後,充盈別樣的歡樂和憂傷。指揮是班裏的女生,是文藝委員,叫陳震宇,紮一條馬尾鬆,穿純白的連衣裙。她嬌美,飽滿,她揮舞的雙手讓我想起拍打翅膀的蜻蜓。她那麼簡潔流暢,讓我無由地愉悅——她哺育了我對女性敬慕、審美、衷腸的情感(也許是一生的,盡管那時我才14歲)。班裏的女同學似乎都有綽號。尖嘴饒金紅,翹嘴劉晨騰,沙溪媽祝小英,鼻涕糊徐華英,老茶殼陳藍英,抓心李桂梅……陳震宇綽號扁嘴。不過我覺得她嘴巴扁得很可愛,笑起來露出滿口石榴牙。
我們雖然在鄉間中學就讀,但我們男女同學間並沒有鄉村的羞澀和隔閡。那年春天,杜鵑花開遍了山野,饒北河的汛期還沒有到來,學校組織全校近千師生去二十華裏外的九牛水電站春遊。有的背鍋,有的背麵條,浩浩蕩蕩,像一支行軍的隊伍,沿灰塵漫天的土公路,溯饒北河而上,開始了我一生中惟一的一次野炊。九牛水電站是一個正在建設的水利工程,河穀有九個巨型石頭,像形態各異的水牛,故地名叫九牛。我們在河岸上,用石頭架一個土灶,撿拾枯枝,煮麵條吃。我記得,一路上,我和王長興都在耍嘴皮子。他說他英語考了三十五分,他媽媽煮了兩個蛋給他吃,表揚他英語進步,因為上一次才考了十七分。
王長興和我是睡一個鋪的。在整個中學時代,我,王長興,邱世彬,馮獻江,徐躍平,都屬於鐵杆死黨。馮獻江年齡最小,不愛讀書,每天早讀,他就去街上用飯票換煎包子吃。家境屬我最差,王長興父親是華壇山第一批萬元戶,邱世彬父親開了私人診所。中午,我們躺在床上,王長興給我們講《書劍恩仇錄》,一天講一章,聽得我們課都不想上。他家離我家有五華裏,偶爾的星期六晚上,我會徒步去他家玩。有一次,他村裏放電影,我提了一大包棗子去看電影。我們一邊看電影一邊吃,棗子一個不剩。我們住在他家二樓,喝了很多水,引起腹瀉。每次下樓上廁所,樓板會蹬得咯咯響。他奶奶問:“你們怎麼啦,還不睡,天都快亮了。”我們捂起嘴巴笑。那天晚上,我們各上了七次廁所。他奶奶是個很溫和的人,對我十分友善,我隔了一個月沒去他家,他奶奶會問王長興,楓林那個孩子怎麼不來玩了呢。
徐躍平是我班上第一個結婚的男同學。他初三轉到城鎮中學讀書,也在那年談戀愛。讀了一年,他退學了。他爸爸叫他讀書,他說,讀書可以,我要結了婚去讀。他爸爸哭笑不得。我讀師範的第二年,即1987年冬,他寫信給我,說馬上要結婚了,希望我去參加他的婚禮。我是班上惟一參加了他婚禮的同學。我騎著自行車,摸黑找到他家。他穿一件鄉下裁縫師傅做的西裝,神采奕奕。我送給他的結婚禮物是兩個臉盆和兩幅掛曆。之後的二十年,我們再也沒有見麵。
小鎮作為我們的聚合點,也終將成為我們的告別之地。它溫暖濕潤的氣候,帶給我們幾分妖嬈。街道明亮幽深,石板路油亮,煙雨纏繞。我們大部分同學都有二十多年沒有見麵,徐遠華在縣城開了家汽車修理廠。黃誌剛當了鄉財政所長。徐忠東當了衛生院長。邱世彬自己礦,當上了老板。汪海峰在深圳發了財。李卿雨當校長。王長興在公安局上班。符豔英,饒金紅在老家教書。楊禮標還在部隊裏服役。劉晨騰在財政局上班。張國鴻從供銷社下崗,在浙江打工。董典東成了石匠師傅。黴豆腐梅東亮在招商局當領導。賴國華在反貪局工作。汪文東1991年考上軍校,不知道現在在哪兒。饒金紅和徐忠東結婚,是班上“碩果僅存”的一對。全初文嫁到福建晉江,辦了一個工廠。汪小榮在廈門安了家。李桂梅嫁給華壇山人,相夫教子。陳震宇,祝小英和我,一直保持著較為密切的聯係。我們參加工作後,我經常去她們的工作之地沙溪玩。我們除了同學之情外,還有真摯的朋友情誼。其他同學都沒有音訊。
現在,中學的圍牆拆了,建了密集的小樓房。校大門建得更高更大。我回老家要經過中學,我隻看得到大門。我不知道裏麵發生了什麼變化,隻聽說學校裏的學生一年比一年少,老師都到城裏買房安家。我差不多有十來年沒有去鄭坊中學了。我的任課老師都調往縣城,或已退休。當年他們上我課的時候,都在我現在這個年齡。我的班主任徐聲淵老師住在我家對麵的小區裏,我經常看見他買菜。他戴一副眼鏡,弓著背,臉色紅潤。在1980年代,鄭坊中學是上饒縣的名校,有些教師是全國重點大學下派來的知青,他們帶來了文化和視野。那個年代,在鄭坊中學畢業的學生,有讀博士碩士,有幾個還出國留學。我們都貪玩,但我們都沒有因此而荒廢學業。我記憶中的鄭坊中學是一所簡易的鄉村中學,一棟主樓三層,是主教學樓。圍著操場建設的是平屋,蓋瓦,是初一、初二教師和師生宿舍。操場中間有兩棵白楊,冬天的時候,金黃的樹葉隨風飄搖。宿舍前的梧桐,高大茂密,闊葉翻飛。緊靠公路的是鵝卵石砌的圍牆,暗黃色,牆根上附著厚厚的爬牆虎。食堂的右側有一口冬暖夏涼的水井,青苔密布。我們把水桶扔進井裏,嘣的一聲,水花濺起,月亮浮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