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瞬間的配合絕非偶然,白蛇如果稍有留意,就會發現地麵上的楚思純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攻擊。她早已掉轉槍炮瞄準虛空,蓄好靈力以直線路徑鎖定了白蛇的頭。
她確實沒什麼實力,門門懂也樣樣瘟,但她天生靈力值高,這一擊炮轟命中,白蛇當場就被打掉半條命。而這一切還沒完,因為在白蛇被光陣定住的瞬間,青鴛也將手裏攥著的暖玉當頭砸了下來——
那是一塊源自天地混沌之初,因命數耗盡而長眠在岩漿中的朱雀之心。
它沒有被沸騰的岩漿融化,反在岩漿日日夜夜的衝刷下吸收了天地精華,因而能在被投擲出的瞬間,將其中積攢了千萬年的烈焰釋放出來。
而青鴛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錯覺,在他拿出暖玉的刹那,白蛇動作似乎停滯了一下,但他來不及確認,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就從虛空中傳來,伴隨著白蛇淒厲的嘶叫。青鴛接踵而至的所有後續攻擊都落到了白蛇身上,禁束咒與冥光箭刺穿了白蛇的心,暖玉爆開後迸出的火焰更是能將整片天映紅。
楚思純在巨大的爆裂聲中抬頭,恍惚間竟錯覺上方有一朵絢爛的煙花在炸開,所有曾被蜃吸收的靈力都隨著煙花的綻放而散開,又在煙花枝葉延展的瞬間消隱於天。
這一過程並沒持續多久,前後加起來不過一分鍾,半空中的火光便開始消散。被青鴛重創的蜃率先從空中墜至地麵,卻是青煙一冒,化作蒙眼少年一動不動地在地上躺著。旁觀的楚思純頓時就茫然了:“它怎麼變成人了?它本體到底是蛇還是人?”
苦苦支撐結界的白少邪對此回應十分犀利:“青鴛還說他前世是白澤呢,你覺得他本體是白澤還是人?”
楚思純立馬噤聲。
他們這時其實已經不用戒備了,蜃召喚出的諸多妖獸已在它被青鴛擊潰的瞬間消散,整個海市就隻剩他們和蜃及楚之純五個人。可白少邪和楚思純仍然僵著不敢動,因為他們莫名地覺得從雲端走下來的青鴛心情不太好——不止臉色難看,就連看著蜃的眼神都有點微妙!
他們不敢上前找罵,隻好這麼遠遠地看著青鴛一步步走向蜃,然後青鴛想了想,才在蜃旁邊單膝及地半跪下來。
“你剛才放水了吧?”青鴛垂眼看著蜃,幾乎是沉默了很久,才語速極慢地道,“楚思純的光炮雖能延緩你行動,但定不了你的身,你完全可以乘勢追擊,繼續用尾巴砸斷大樹,但你沒有那麼做,為什麼?”
“為什麼啊……”躺在地上的少年笑了笑,唇角彎曲的弧度不大,聲音卻輕得好像能被風吹雪埋,“大概是想起你把暖玉拿給我時的事了吧。”
青鴛眼瞳微微收縮,但卻定定地看著少年,沒說話。
蜃似乎也沒想過要等青鴛回答,它傷得極重,此刻就算有力氣說話,在青鴛看來也等於回光返照。但它仍然笑了笑,抬頭望著青鴛所在的方向,虛弱地開口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九百年前?一千年前還是一千五百年前?我記不太清楚了,畢竟那已經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恐怕就連你也忘了,可不知道為什麼,我偏偏就在剛才想起了那時的事……”
那到底是多久以前的事呢?那時滄海還沒變成桑田,候鳥也沒養成每年冬末之際搬遷的習慣,白州大陸上沒有人類出現,隻有無數妖獸在紛爭混戰。它們焦躁、狂妄、嗜血、易怒,既沒想過和平共處,也沒想過天各一方,它們隻想稱王封霸,擊退敵兵,進而讓整個世界都臣服在自己腳下。
然而卻有這樣一個妖獸。
比起妖獸,它或許更接近神獸,因為它法力高強,知天命,能趨吉避凶,並通萬物之語,無論多麼凶悍的妖獸,與它狹路相逢後都會跪地誠服。於是白州大陸所有妖魅與魔獸都認為,它將是結束群妖爭霸局麵,統一這片大陸的王。
然而它卻沒有戴上王冠。
盡管它跋涉千萬裏冰川雪原,於眾妖圍攻中將奄奄一息的蜃救出來,更為了驅逐它體內的寒毒而將蘊藏著朱雀之心的暖玉給他,並在它傷好痊愈時對它說了這樣一句勸降的話:“所有紛爭都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你就算能與天地同壽,或與日月爭輝,但那都與你的幸福快樂一點關係也沒有。”
青鴛麵色慢慢變得凝重,可與之相反,他原本淡漠的雙眸卻突然變得清晰起來,所有曾因為靈魂抽離而消失的感情都仿佛在這刻活了過來,連帶著所有因轉世而隱匿在血液中的回憶,都慢慢自他眼底泛起的暖意中瀉了出來:“我記得。”
他打斷蜃的話,微微彎起唇角,沉默一陣後終是開口道:“和你在一起的那些事,我一直都記得。”
也是不曾忘記的。
過於遙遠的東西,回憶起來卻總好像延續著一種凝然的姿態,仿佛伸手可及,卻又異常遙遠,然而當真追憶時,又會在不可思議之際覺得一切不過如此而已。曾經的浮雲白日或山川莊嚴溫柔,所以與你並肩而行的記憶都並非虛構,它隻是潛藏在血液和靈魂的最深處,時至今日才破繭而出。
蜃突然就笑了,它眼簾上的布並未拆開,可青鴛仍能感覺到它注視著自己的視線。那時蜃還年輕,縱使青鴛有心勸服,它也依然不明白青鴛的話,隻當他是為了讓自己不再殺戮才說這種磅礴漂亮的話,可偏偏臨到它靈氣散去將辭於世,它才終於明白青鴛這句話的意思:“我自從被百鬼重傷失去身體後,每日每夜想的都是奪回身體找它們算賬。但當我真正擁有身體並能操控人心時,才發現自己最懷念的還是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因為在那人類小女孩的記憶中,信任堅持和期待真的能讓妖獸感動。”
青鴛手指動了動,似是想抬手,但他仍然沒有動。蜃的氣息就在這時慢慢變得微弱,它幾乎是拚盡全力看著青鴛,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縫中擠出疑問:“白澤。”
“嗯?”
“你那時為了護著人類女孩逃走,變回獸形與我們戰鬥,擊退眾妖後,那女孩有沒有被你嚇走?”
“沒有。”青鴛回答得十分迅速,他隻微微彎了下唇角,就很快給出了回答,“她隻說了句‘你的眼睛很漂亮’。”
蜃不禁笑了,這次是十分真誠的,仿佛能將雪原融化般的笑:“那就再告訴你一件事吧,那女孩的姐姐其實沒有被我吞噬,她還有救。”
青鴛瞬間睜大了眼睛。
卻見蜃神情淒涼地微微一笑,在身形慢慢消失減淡的瞬間慢慢開口道:“大概是我被她記憶中對妹妹的那些思念打動了吧,和她在一起時,我總想起以前和你在一起的事,所以我一直養著她當說話的伴,就當我做了這麼多蠢事後的賠罪吧。請你在我離開後,將我剩下的最後靈魂壓縮,注入她靈脈後再用天山雪蓮兌水喂服,最多四十天她就能醒來。”
說完這句話的瞬間,蜃伸手過來抱住了他,耀眼的藍光立刻就自他體內迸發出來。幻境中的雪原開始消失減淡,青鴛瞳中激蕩的情緒也慢慢變得平緩起來。他抬手覆上蜃的頭,在藍光消退的瞬間將蜃殘留的所有靈力收了回來。
青鴛眯了眯眼睛,抬起右手招招小狗:“楚思純。”
“在!”楚思純彈跳起立稍息立正轉身,一個瞬間搞定所有動作就朝著青鴛奔過來,“什麼情況?”
說這話時,她語氣中明顯帶著殷勤和八卦的味道,青鴛臉色立馬就沉了下來:“把蜃的靈骸交給白二少,讓他兌著天山雪蓮碾磨成水救你姐姐的命。”
“好!”楚思純本能地應好,一秒鍾後又猛地跳起來,“我姐姐能救?!”
“不然呢?你準備直接把她當死人嗎?”青鴛冷哼,“蜃和我說了,你姐姐它沒動,這些年隻是養著她當說話的伴。”
楚思純頓時張大了嘴巴,那表情就像被誰塞了個雞蛋在嘴裏一樣:“那照你的意思,蜃還是個好人?”
“不。”青鴛回答得相當幹脆,“它不是好人,因為它不是人。”青鴛淡淡地笑了,他轉頭看著蜃消散的地方,恍惚了一陣才道,“妖獸和人不同,它們靈力雖高,壽命也長,但卻不像人類那樣,一出生就存活在精神文明高度發達的地方,沒有人教妖獸識字,也沒人教它們辨是非曲直。在它們的世界中,‘戰鬥求存’是唯一適用的法則,這並不奇怪,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弱肉強食,本來也就該是這個世界的法則。”他說著呼出口氣,頓了頓又道,“蜃也一樣。”
楚思純聞言為之一振,整個人幾乎是本能地預感到青鴛接下來會說些追憶前塵的話。果然,青鴛輕輕地歎了口氣,皺下眉就把那些年他和蜃的那些事倒了出來:
“我剛遇見它時,它的年齡以人類標準計算也就七歲,身體孱弱,不僅沒什麼能力,就連借調地底靈脈溢出的靈力製造幻境都辦不到,隻能東奔西跑到處躲藏,小心翼翼地避免自己被其他妖獸抓到。但它到底是個小妖,就算狡兔三窟四處躲藏,在沒實力的情況下也避免不了被妖獸抓到。我救下它時它的身體已經受了重傷,就算用盡世間所有靈藥都無法治療,若我那時能再多注意點它的情緒,或許也不會讓它產生奪取肉體重返人間的想法吧。”
楚思純突然覺得話題有點沉重,她小心翼翼地看了青鴛一眼,沒從青鴛臉上看出什麼情緒便試探著問:“那你現在殺了蜃,會不會良心不安?”
青鴛嗤笑一聲:“我要放著它繼續為非作歹才會良心不安,你難道覺得像我這麼正直的人,會眼睜睜地看著昔日好友繼續作亂?”
楚思純誠摯地覺得,像青鴛這樣的人,看上去還真不像什麼正直的人。但她眼尖,想反駁的瞬間極快地瞄到青鴛臉上一閃而過的哀傷,忍不住就愣了愣:“恕我冒昧,蜃在你眼中是個怎樣的人?”
“一定要說的話,它其實是個很傻的人。”青鴛想了想,然後笑道,“我當初救它並沒想過回報,隻是覺得它年輕,還沒在這世上活夠就被妖獸吞噬有些可惜,就順手救了它。它卻心心念念著要報恩,還在肉身腐爛前,將自己的眼睛拿給我用。”
楚思純瞬間覺得自己被雷劈中。青鴛卻熟視無睹地看著她,神態自若道:“所以我能預測海市的變化,也有一部分是因為這個原因。”
他說著眨了眨眼睛,看了楚思純一眼又問:“你覺得這雙眼睛可怕嗎?”
“不、不可怕!挺漂亮的……”楚思純結巴了,盯了青鴛半晌才抖出一句回答。
一陣風就在她話音剛落的瞬間擦過她的頭發,掀開她劉海的同時也讓她發梢間那枚並不明顯的紅痣露了出來。青鴛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嗯”了聲,並沒對楚思純的回答做出評價,繞過她徑直走到白少邪身邊才道:“你把楚思純的姐姐帶上,回去後拿蜃留下的靈骸兌天山雪蓮服用,再花個兩天時間把海市成因寫出來,但不能偷工減料、找人代筆、參考前人資料或是抄襲,寫完後把成因分析拿給我看,我幫你潤潤色你再給堂主看。”
白少邪的眼神有些愕然地發亮了,他張大嘴巴看了青鴛半天才猶猶豫豫地問:“成因分析如果由我拿給堂主的話,破解人不就……”
“就算你的功勞。”青鴛接過他的話,語氣淡淡道,“本來你的道具也在對付蜃中起了不少作用,我和楚思純又對破解海市成因一舉成名沒什麼興趣,就當感謝你幫了我們忙,送你點厚禮吧。”
他說“厚禮”這兩個字時完全沒有臉紅。白少邪卻沒抱怨,因為他知道,破解海市成因原本就是件讓世人震撼的事,青鴛要將這份功勞歸於他,他就算有一萬個膽,也絕對不敢貿然收下!
然而青鴛卻看著他笑了笑,在逐漸明亮的日光中神色真誠地開口道:“你在道具製作方麵的天賦很高,回去後別再浪費時間荒廢生命,多讀讀書,好好琢磨下道具製作,假以時日,定然也能成為名震一方的天才。”
白少邪立刻閉了嘴沒說話,但他看著青鴛的眼神已經無法再用單純的“感謝”兩個字形容。而青鴛轉身抬手,招呼楚思純過來又兩指輕碰,極慢地打了個響指——
茫茫雪原頃刻消散,連帶著所有因蜃死亡而綻出的靈魂之光,都在纏綿輾轉的日光下歸於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