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獸變(下)
光明之城·鳳舞九天
作者:緋雨櫻
茫茫雪原頃刻消散,連帶著所有因蜃死亡而綻出的靈魂之光,都在纏綿輾轉的日光下歸於虛無。
回憶中的青鴛沒吭聲,隻下意識地握緊了牽著少女的手,幻境中雪原的冰霜太大。他看不清少女的臉,隻知道她額角有枚若隱若現的痣,雖不明顯,卻散發著濃濃的靈氣,能吸引妖魔神獸,讓普天之下所有吸食日月精華的生物為之震動。
然後又是一瞬間。
眼前的景象再度發生了轉變,這次卻是出現在白州大陸蒿山吊橋邊,兩名少女手牽著手準備過山,吊橋行至一半,雲霧間卻突然有妖獸衝了出來。
大的那個反應極快,推開旁邊呆愣著的妹妹就往懸崖中跳。她是想以身作誘,饕餮卻不上鉤,一偏頭便禦風飛向另一個少女。青鴛在刹那間看清了呆愣著的女生的臉,雖然略有變化,但是毫無疑問,正是幾年前的楚思純!
青鴛有些發怔,在這短短一瞬間,他似乎覺得自己明白了什麼。少女卻在這時抽出手,將一塊暖玉塞給他又傳音道:“我妹妹就拜托了。”
青鴛瞬時回了神,而後看著蒙眼少年,幾乎是下意識地就喊出了他的名字:“蜃,你怎麼都過了三百年,還心心念念著找個身體重返人間?”
“我和你不同。”蒙眼少年笑道,“你是有身體的,哪裏知道我沒身體的苦?”
青鴛沉默地看著他,沒說話。
蜃於是笑了,他歪頭看著青鴛,右手卻慢慢移到他的脖子上:“其實我一直很想知道,我要在這把你殺了,然後吞掉你的身體,靈力會不會有大幅度增長?”
青鴛眼神動了動,想說話,可說時遲那時快,蜃臉色突然又發生了劇變。蜃瞪大眼睛抽了抽鼻子,之前曾出現在饕餮臉上的那種——猶如聞了一個月沒洗澡的人腋下後被熏倒的表情瞬間出現在海市臉上。他連打三個噴嚏,迅速向後一退,平地而起的黑霧立刻就裹住了他和少女的身體。青鴛隻覺眼前一亮手腳一鬆,還沒回過神就見一盆冷水臨頭朝他潑了過來!
青鴛看著楚思純沉默地發呆。
楚思純端著水盆瞠目結舌地看著青鴛。
之後大概過了兩三秒鍾,楚思純才從單方麵的驚恐中回過神,她扔掉不知從哪兒找來的水盆,結結巴巴地看著青鴛解釋道:“我、我不知道你已經醒了!我就看見你被地上騰起的黑霧裹住,喊了半天也沒反應,就擔心你被海市奪去意識,所以端了盆水想把你潑醒……你別生氣!這水是我用白少家雲錦花粉兌的!無毒無害美白養顏,用來洗臉還能淡斑!”
青鴛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他抬手抹掉額前滴滴答答往下流的水,沉默地將手放到鼻子前,聞了聞,又抬眼看著楚思純:“楚思純。”
“到!”女生立刻稍息立正應答站好。青鴛頓了頓,半晌才看著她慢慢地問:“你是不是知道雲錦花粉的作用?”
“知道啊。”楚思純一秒即答,“淡斑養顏,美白防曬,兌水後噴在身上就能驅逐海市妖獸。”
青鴛心道果然,楚思純靈力雖高,實戰能力卻不強,擱海市裏撐死了也就對付下雪獅山魈之類的小怪,夔牛饕餮這種BOSS級妖獸是絕對沒辦法對付的。可之前蜃朝她發起攻擊時,幻化出的妖獸卻都躲著她走,這明顯就是她隨身攜帶的雲錦花粉起了作用。思及自己之前掏心掏肺幫她對付妖獸的舉動,青鴛臉色幾乎是瞬間就黑了下來:“知道它能驅逐妖獸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會信嗎?”楚思純強有力地反駁道。青鴛頓時沉默。
平心而論,他還真不會信,但他瞄了旁邊躺屍的白少邪一眼,又突然覺得自己找到了微妙的心裏平衡:“那蠢貨也不知道?”
楚思純幸災樂禍地點頭:“我有提醒他帶,但他沒聽,進海市就把一包花粉全給我了。”
青鴛冷笑:“那蠢貨多半是以為你拿花粉來美白吧。你是怎麼知道花粉作用的?”
楚思純遲疑了一下:“這個說來就有點話長了,十八年前,磚石山下……”
青鴛冷哼:“言簡意賅,二十個字內給我說完。”
楚思純立刻精簡台詞:“我誤入海市遇見饕餮,差點被咬死時,雲錦花粉灑了饕餮就跑了。”
她說完掰開手指算了算,然後一臉為難:“二十七個字,我已經很精簡了,再壓下去就真沒辦法了。”
青鴛這下是真想抽人了,他說那話其實沒別的意思,就想探探楚思純還有多少底子沒往外翻,現在見她寧願裝瘋賣傻也不願坦白從寬,忍不住就扔了個炸彈:“我讓你精簡,沒讓你把楚之純一並精簡,你當我不知道十年前你和楚之純在蒿山吊橋遇上饕餮伏擊嗎?”
楚思純聞言一震,整個人隻差沒從地上跳起來:“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會知道。”青鴛冷笑,“我剛遇見了海市內核,閑得無聊就順便破解了下海市成因。楚之純是你姐姐吧?十年前你和她在蒿山吊橋遇上饕餮伏擊,她為了救你,自願跳下吊橋做餌,不料饕餮沒理她,一門心思衝著你來。你六神無主,驚慌失措間不小心把買給她美白用的雲錦花粉打散,饕餮受了刺激,怪叫一聲後折身逃開。楚之純卻不慎墜入深淵,至今都沒人將她的遺骸打撈出來……”
“沒錯。”楚思純飛快地接過青鴛的話,而後抬頭看著他,卻是一字一頓道,“他們打撈不到姐姐,因為她被海市同化了。”
青鴛頓時覺得自己有點無法麵對楚思純,不過他很慶幸,楚思純把最糟糕的壞消息說出來了。他接下來的話也就比較方便開口了:“是的,我之前被海市困在幻境裏時有看見她,她有感應到你在,所以托我出來護你周全。但她情況不怎麼好,海市內核侵蝕了她的身體,融合率保守估計也在70%以上。這種情況下很難將她肉體和海市分離,就算分離出來,你姐姐也會經脈盡毀瞬間死亡。”
這話說出來青鴛自己都覺得殘忍,更不用說楚思純。她臉色幾乎是立刻就變了,咬了半天嘴唇才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我知道。”她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青鴛便覺得更不忍了,雖然他曆來對楚思純非罵即踹,但見她這副死命憋淚咬牙隱忍的模樣也不免有些心軟,便歎了口氣,挑著詞委婉修飾了下接下來的重擊:“你也是九宮堂的人,應該知道海市的危險和危害,我既然能查到海市成像的真凶,就不可能放著它不管……所以你還是帶著白少邪走吧,扛不動就拖,拖不動就拽,總之思想有多遠就離海市有多遠……”
無論走到哪兒,總比手足無措地站在這裏看著他把楚之純殺死好。
然而楚思純並不給他情麵,想也不想就回絕了他的提議:“我拒絕。”然後沒等青鴛反應,一句話就將青鴛接下來的勸說扼殺在了咽喉中,“首先,我不可能看著姐姐死在你的手上。其次,蜃能將本體分化後把意識藏在幻境中,你有辦法找到它內核?”
青鴛還真沒辦法找到,但聽楚思純這說法,說得倒像她能找到一樣。青鴛不禁看了楚思純一眼:“你有辦法找到?”
“沒。”楚思純回答得理直氣壯,然後抬手一指身後,“二少有道具能查到。”
她不說青鴛還真忘了,白少邪雖沒什麼能力,道具製作方麵的天賦卻很高。單從他能幫楚思純製作出那把既能變鐮又能變刀,還能變成槍炮往肩上扛的武器來看,他製造出個能探測蜃藏身點的道具應該不難。何況青鴛想了想,發現前後兩次遇見白少邪時蜃都在他身邊,不免就對白少邪那道具抱了幾分期望:“他那道具在哪兒?”
楚思純二話不說,轉身回頭,一個下蹲就開始扒白少邪的衣服。
她身為一個女生,腦子裏就沒有最起碼的廉恥觀嗎?不過現在情況緊急,青鴛也就沒打算和楚思純補習良知問題——反正白少邪也昏迷著。退一萬步就算他醒著,大敵當前他也不敢指責楚思純對他動手動腳。青鴛想了想,覺得這等扒衣服的事他幫不上忙,便在旁邊找了塊地坐下,默默地看著楚思純扒白少邪衣服。
但他看著看著就開始覺得不對了,楚思純這扒法——剛開始還隻是扯白少邪外套,扯了半天大概沒找到道具,毫不猶豫當機立斷就將手伸向了白少邪的長褲。青鴛猶豫了下,覺得這種少兒不宜的舉動他是應該阻止下,便開口打斷了楚思純:“你……”
楚思純動作嫻熟地扒著衣服回頭:“什麼?”
青鴛頓時語塞,他盯著楚思純看了半天,突然想起她之前提到了蜃的名字,忍不住就驚訝了一瞬:“知道蜃是怎麼回事嗎?”
楚思純點點頭:“我在九宮堂的圖書館裏查過,《山海經》裏有種叫蜃的妖獸,本身沒有實體,但能依附靈脈而生,借用靈脈或吞噬人的靈力製造幻境,情況和海市很相似,所以大膽推斷海市成因是由蜃引起的。”
“的確是這樣。”青鴛覺得很好奇,“但你在哪兒翻到這本書的?”
“虛光閣藏經樓第七層左邊第四個書櫃中層右數第三個暗格。”楚思純嘴皮翻得飛快,“這地方位置偏,放的也都是些報廢的數據,九宮堂一般沒人來,我也是借著轉係機會進來查資料才查到的。”
她雖說得輕描淡寫,青鴛卻知道,楚思純能從藏經樓海量書庫中翻到這本《山海經》絕對不是運氣使然。她絕對是一本書一本書地翻,每一頁每一頁地看,曆時多年,甚至不惜敗壞自己風評,才從九宮堂旗下九大門派數以萬計的數據書中翻出這麼一條記錄來。
青鴛不由得對她有些改觀,看著她的眼神也隱隱帶上了些欣賞:“你入九宮堂以來,一直在查海市的情報?”
“是的。”楚思純沉默了一下,居然放下了正在扒白少邪褲子的手,看著他垂了垂眼睫,“我最開始隻是想進玄靈派學治藥,等他們找到姐姐後自己動手治療。後來聽他們說找不到姐姐,就想進升仙殿學劍,練好劍術後一個人進海市挑戰。但是再後來,又發現海市幻境裏棲息著大量刀劍無傷的妖怪,就想轉入虛光閣學法術……”她垂頭看了白少邪一眼又道,“說起來我也是在利用他,白少邪沒什麼戰力,製作道具的天賦卻很高,我需要他的雲錦花粉驅逐妖獸,還需要他的乾坤鏡照出蜃的藏身之處。再加上我在九宮堂各大門派跳了這麼多年,學藝不精,樣樣都瘟,真對上蜃怕也沒辦法取勝,所以才找長老施壓,讓他分配我和二少搭檔,以便他幫我製作武器和維修。”
青鴛聽了表示略微有點震撼:“搭檔結業是你找長老施的壓?”
“是。”楚思純吸吸鼻子,回頭看他一眼又道,“我其實還找長老打聽了你的事,知道你今天要來海市,就和白少說這是個破解海市成因的好機會,破了海市成因就能讓他揚名,不然你也不會遇見我們。”
青鴛突然覺得剛才聽到的一切有點衝擊自己世界觀,但他仔細回憶了下楚思純的舉動,又覺得她說的一切依稀仿佛能想通,不過還有一點他沒想明白:“你怎麼突然想到把這些告訴我?”
楚思純微微一笑,目光略微顯得有些淒涼:“因為你已經猜到了啊,我和你的目的一樣,都是為了殺死蜃,不過你是為了斬妖除魔為民除害,我是為了殺死姐姐奪回她的殘骸。”
青鴛突然覺得話題有點沉重,楚思純的立場其實沒錯,無論是誰,隻要心地善良,在知道自己親人成為妖魔為非作歹的幫凶後都會奮起出海。可弑親畢竟不是一件光榮的事,楚思純就算用再輕鬆的語氣說出來,心裏也會很難受。
必須說點什麼打破眼下的沉默……青鴛想了想,當機立斷一腳踹到白少邪身上:“聽夠了嗎?聽夠了就趕快起來。”
白少邪一個鯉魚打挺,瞬間就從地上跳了起來:“醒了!別踹!乾坤鏡在包裏擱著呢!”
青鴛哼了哼:“醒了還躺著幹嗎?偷聽我們說話有意思?”
“沒……”白少邪揉揉臉,側頭看了楚思純一眼,眼神複雜,聲音顫顫,“我就是覺得自己好像被顛覆了人生觀。”
楚思純立刻抬頭,眼巴巴且討好地看著白少邪。隻可惜白少邪根本無法將楚思純的眼神解讀為友善,因為在他眼中,楚思純已經由一個呆蠢笨憨的傻妞變成了一個心思極深的人。一想到自己之前被她牽著鼻子走還不自知的事,白少邪頓時就慫了,現在見楚思純抱著膝蓋靜靜地看著他,第一反應就是回頭找青鴛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