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俊投降後,曾國藩再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不過,康福也從中看出了湘軍統帥靈府深處的另一麵——怯弱!
“價人,該你走了。”曾國藩輕輕地提醒。康福從往事的回憶中醒過來,趕緊投下一子。這個子投得不是地方,本來有利的局麵變得不利了。
康福今夜實在沒有心思下棋,他勉力下了幾個子,逐漸地把局麵挽回來了。剛剛鬆一口氣,曾國藩又開口了:“價人,我知道我活不久了,這局棋是我今生最後一局棋。雖然我很想再留你在我身邊,實際上也沒有這個必要了。價人,我和你二十年前以圍棋相識,二十年後又以最後一局圍棋結束,說起來,這也是一段緣分。你還記得那年我跟你說過,我們都是棋子的話嗎?”
“記得。”康福沉重地應了一聲。
“我這一生,尤其是這二十年來,做了許多身不由己的事,今夜想起來,仿佛如夢境一般;還有許多事,我想做又不能做到,更使我痛心。我正好比一枚棋子,被人放到這裏或放到那裏,自己竟然都做不得主。”
當年去池州的前夜,親兵營營官康福對湘軍統帥的“我們都是棋子”的話,有著一聽究竟的興趣。今夜,東梁山的隱士康伏對大學士兩江總督一等毅勇侯的這句話,卻頓生反感。康福想:為什麼他要提起這話呢?是不是要推卸殺害韋俊叔侄的責任呢?康福終於忍不住了:“曾大人,你說你好比棋子,身不由己,難道說殺韋俊、韋以德也是身不由己嗎?”
康福的嚴厲責問,使曾國藩頗為難堪,他無力地回答:“你說得對,殺韋俊、韋以德,也是身不由己的事。我知道這件事對你有刺激,因為你對他們許過諾言。但價人,你想過沒有,此事對我自己就沒有刺激了嗎?我不但對他們許過諾言,我還為他們親筆題過詩,答應淩煙閣上為他們繪像銘功。為保全整個湘軍的名聲,為大清王朝的長治久安,我不得不那樣做呀!”
曾國藩說到這裏長歎了一口氣,顯得十分委屈。
“怪不得世人都說他虛偽。”康福在心裏說,他實在不願意再下了,遂有意將袖口套在紋枰一角上,然後猛地站起。袖口帶動紋枰,嘩啦一聲,一局棋全亂了。康福滿以為曾國藩會感到遺憾,誰知他竟然高興起來,說:“棋局糊了,最好。最好,分不出輸贏,就等於和了。我一生下了幾千局棋,最後以和局終止,真是大幸!”他用昏花的眼光望著康福,稍停片刻,又說,“價人,這人世間還是應該以和為貴,以和為貴呀!”
“是的,應該以和為貴。”康福出自內心讚同這句話,“那我就把棋子收起了?”
“收吧,收吧!”曾國藩點頭,“價人,你今夜就睡在我這裏。沅甫去藩司衙門去了,明天會回來,你和他敘談敘談。前次他聽說你還活著,專程去東梁山找你哩!”
康福麵無表情。他從隨身包袱中取出曾國荃送的那條狐腋圍巾,放到棋枰上,說:“往事如煙,早在我的腦子裏消失了,我也不想再見九爺了。這條圍巾是他上次在東梁山留下來的,山野逸人,用不上這麼貴重的東西。明天九爺回來時,請大人代我送還給他。”
康福將檀香木盒放進包袱中,一旁的那塊黑色哈拉呢包布,他連看都沒有看一下。他把包袱背在背後,向曾國藩一抱拳:“棋子我帶回去了,就此告辭,大人珍重!”
曾國藩怔怔地呆坐在躺椅上,望著被送回的狐腋圍巾,再也沒有勇氣提出送玉雕的話來。康福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曾國藩的心緒更加悲涼了。事情明白地告訴他,康福此次來督署,正是以收回圍棋的方式表示斷絕他們過去十多年之間的關係,他心裏有一股巨大的落寞之感,好久才擠出一句話來:“價人,你多多保重。”而這時,康福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離開江寧後,康福又回到東梁山隱居。十多年後,他不幸得急病辭世。那時,封家老兩口早已先後逝去,康重帶著老母妻兒回到沅江下河橋老家。清王朝的腐敗,全國人民的反抗,使從小就有俠義心腸的康重,徹底與康氏先輩忠君敬上、光宗耀祖的傳統道德決裂,以叔叔為榜樣,走上了驅除韃虜,恢複中華的偉大革命道路。他成為湖南有名的武術教師,弟子遍及三湘四水。這些弟子中有不少熱血誌士,其中最為傑出的便是大名鼎鼎的黃興。辛亥革命時,黃興在武昌登台拜將,成為革命軍總司令,年過半百的康重充當他的作戰參謀。辛亥革命成功後,康重鄭重地將那三枚梅花鏢供在康祿的牌位下,激動萬分地說:“叔父大人,你和你的弟兄們的大願終於實現了!”
這些當然都是後話了。
不信書,信運氣
正月十四日,是道光帝賓天的日子,曾國藩為感謝道光帝的知遇之恩,每年這一天都要在道光帝的神主麵前插上幾炷香,再行三跪九叩大禮。今天,他勉強行完大禮後,覺得十分疲倦,剛一坐下,腦子裏便浮現二十三年前那一天的情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