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黑雨滂沱(9)(2 / 3)

康福的心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往日間喝一兩斤烈酒他不在乎,今夜一杯酒下肚,腦子裏便覺得暈暈乎乎的。他放下酒杯,隨便吃了幾口菜,便把杯盤推到一邊。

“吃飽了?”曾國藩問,純是一個普通老頭子的口氣。

康福點點頭。衙役進來收拾碗筷,曾國藩吩咐點起兩盞洋油燈。這是史蒂文森去年回國探親特為曾國藩帶來的禮物。為了愛惜洋油,他通常不用。洋油燈點燃後,總督的書房明亮多了,康福瀏覽了一下:靠窗邊是一張特大的案桌,桌上一頭堆著兩疊尺多高的文件,另一頭放著幾本書,當年湯鵬送的那個荷葉古硯擺在其間;右邊牆站著幾個高腳木櫃,漆著暗紅色的油漆,櫃門上都有一把三寸長的大銅鎖;櫃子邊碼著幾排木箱。康福認得,這些簡陋的箱子,還是在祁門時做的。

曾國藩剛任兩江總督,文書信報大量增加,祁門縣令包人傑為討好總督,送來十個嶄新的梓木大紅櫃子。康福見正是用得著的東西,沒有請示曾國藩就收下了。第二天曾國藩發現了,責令他退回去,另叫他監製十二隻大木箱。曾國藩說:“祁門山中樟木好,又便宜,用樟木做箱子,裝書裝報最好,不生蟲。戰爭時期,經常遷徙,比起櫃子來,箱子也便於搬動。”又親自畫了一個樣子,定下尺寸。康福受命監造了十二個大木箱。當時沒有油漆,至今這些木箱仍未上漆,黑黑的,顯得很寒酸粗糙。左邊牆擺著一張簡易木床,床上藍底印花被依舊是當年陳春燕縫的。除開一張躺椅,一個茶幾,幾條木凳外,寬大的書房裏再也沒有任何其他擺設和裝飾。康福對這一切太熟悉了。兩江總督書房的簡樸,與總督衙門的奢華極不協調,而與總督整個一生的立身卻是完全一致的。康福在心裏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這些年來對曾國藩本人所滋生的不滿,被眼前的這些熟悉的舊物衝去了不少。

“價人,把棋子拿出來吧!”

康福見茶幾上已擺好一個棋枰,便打開雲龍盒蓋,將棋子分置兩邊。

“還是按慣例,我持黑,你持白。”曾國藩說,臉上露出一絲極淺的笑容,同時舉起一枚黑子來,在空中停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慢慢按下。康福看出那隻手在微微顫抖。十餘年間,康福與曾國藩也不知下過多少局棋了。在康福的指點下,曾國藩的棋藝雖有提高,但始終沒有跳出他幾十年來所形成的格局。他的棋下得平實,很少有意外之著出現,但他很沉穩,從不心粗氣浮,不管處於怎樣的劣勢,他都不慌不忙,冷靜應付,康福為數不多的敗局,又恰恰幾乎全部是敗在這種時候。令康福印象最深的是,曾國藩的棋德很好,從不悔子,敗後也從不發脾氣。有時一邊下棋,一邊談古論今,康福從中學到不少知識。他記得,曾國藩在棋枰前曾兩次對他說過圍棋賭墅的典故,他因而知道,謝安是這個湘軍統帥心中極為欽佩的人物。

黑白棋子一個個地落在棋枰上,往事也在康福的腦中一件件地浮出。他始終記得,在前往池州勸說韋俊投降的頭天晚上,麵對著棋枰,曾國藩和他的一番對話。

“價人,你這副祖傳圍棋就要送給別人了,你不心疼嗎?”當康福把棋子一枚枚地放進盒子裏時,曾國藩問。

“傳了九代的棋子要送給別人,我當然心裏不安。不過,假使真的能為朝廷招降一批悍賊,換回一座城池,那我也就不心疼了。”康福說的完全是心裏話。

“你真是一個顧大局、識大體的人。”曾國藩讚揚,“不過,這副棋子我今後還得設法把它要回來的。”

“怎麼個要法?”康福不解,“送出的東西還能再要回來嗎?”

“我會跟韋俊講明白,再用東西把它換回來。”

康福很感激。

待康福把全部棋子都收好後,曾國藩突然說:“價人,你想過沒有,世界上的人,其實就是棋枰上的子,無論是我們還是長毛都如此。我常常這樣想,每當想起這點,便很灰心,不知你想過沒有?”

“我也想過。不過我想,隻有我們這些人才是棋子,大人你老不是,你老是執子的人。”康福笑著說。

“不是的。”曾國藩搖搖頭,凝重地說,“包括我在內都是棋子,都是身不由己任別人擺布的黑白之子。”

“別人是誰呢?”康福睜大眼睛問,“是皇上嗎?”

“皇上有時是執子的人,有時又是被執的子,說到底皇上也是棋子。”曾國藩兩眼望著空空的紋枰,似在深思。

“那麼這個‘別人’究竟是誰呢?”康福追問。

“冥冥上蒼!”曾國藩苦笑著回答。

康福很想再聽下去,聽聽這個學識淵博、與眾不同的大人物對人生的看法,他估計這中間一定會有些精辟的論述,但是他失望了。隻見曾國藩站了起來,說:“今天很晚了,你明天還要啟程辦大事,等你把韋俊勸說過來後,我們再來好好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