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大哥,我是什麼人,你是絕對想不到的。”那漢子坐在他的床邊,笑笑地說,“我不是你的湘軍弟兄,我是你的對手,一名太平軍軍官。”
“這是真的?”康福大驚,若不是腿已斷,他會從床上一躍而起。
“是真的。”那人早有所備,對康福的驚訝一點不介意,“康大哥,你聽我慢慢講。”
原來,救出康福的這個漢子,正是當年在寧鄉小飯鋪看曾國藩寫字的那群太平軍中的一個,後來奉韋卒長之命送狗肉給曾國藩、荊七吃,又拿紙筆來要曾國藩謄抄告示的那個細腳仔。他當時隻有十五六歲,是太平軍中數千名童子軍的一名。康福因去看望表姐,錯過了與他見麵的機會,但他的弟弟康祿投靠太平軍時,恰恰投的便是韋卒長的部隊,編在細腳仔一個伍裏。細腳仔從懂事起就不知他的父母是誰,他是在乞丐堆裏長大的。太平軍埋鍋做飯,他到大鐵鍋前討鍋巴吃。韋卒長見了可憐,收他當了名童子軍,問他叫什麼名字,他答不出。大家見他兩隻腳長得比別人的手臂還細,都叫他細腳仔。
細腳仔投軍三個月後,遇到了康祿。小家夥最是單純熱情,對康祿很關照。一路行軍過程中,又將三個月來在太平軍中所學到的關於拜上帝會、均貧富等理論,以及民族大義等等講給康祿聽。雖然細腳仔的知識膚淺,但他對太平軍的感情深厚,那些膚淺的道理出自於他的帶有濃厚感情色彩的嘴中,給剛投太平軍的康祿以深刻的印象。康祿比細腳仔大幾歲,又武藝高強,細腳仔對他很尊敬。後來,康祿不斷遷升,細腳仔一直跟在他身邊。直到康祿當了楚王,細腳仔還是以總製的官銜充當他的親兵。關於康福的一切,細腳仔都知道。天京失落的前夕,康福進楚王府勸弟弟,隔壁窗外,細腳仔把康福看得清清楚楚,兄弟倆的對話也聽得清清楚楚,他從心裏對楚王崇仰不已。天京外城攻破後,細腳仔沒有重傷,本可以逃出城,但他沒有這樣做。他要和楚王一起,與受傷的五千烈士自焚殉國,用一死表達他對信仰對友誼的忠誠。但康祿想得更遠。就在康福帶領湘軍衝進太陽城的前一刻,康祿把細腳仔叫到跟前,交給他一個黃緞子包袱,沉重地說:“兄弟,你年紀輕輕,又沒有重傷,不要走這條路,往後還有更重的擔子要你承擔。”
“王爺有何吩咐?”望著已瘦成骷髏似的楚王,細腳仔心情異常沉痛。
“你帶上這個包袱,趁著清妖搶金龍殿財物的混亂時刻,衝出天王宮,逃出天京城,然後設法回到廣西去。”
“王爺,我不逃走,我要跟你和弟兄們一起殉國。”細腳仔嘶啞著喉嚨說。
“兄弟,你聽我說。”康祿把手搭在細腳仔的肩上,饑餓和勞累已把這條鐵漢子折磨得有氣無力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低沉地說,“天王宮馬上就要落到清妖的手裏,天京城即將全部陷落。忠王保護幼天王出城,看來凶多吉少。各地雖說還有二十萬弟兄,但依我看,憑他們來複興天國,指望不大。我冷靜地想過,天國的失敗,不在人少兵少,而在人心已失。為何會失去人心,我曾經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今日事情危急,不能再細說了。天國後來的發展雖令人痛心,但老天王起義之初,對兄弟姐妹們講的道理卻是對的;正因為對,才會有我天國初期的人心歸向,紅紅火火。天國暫時是失敗了,天國的理想在兩廣仍然深入人心。古人說得好: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隻要時機成熟,天國的大旗又會在兩廣樹起。莫看清妖現在得手,它的氣數已盡,撐持不了多久。你還隻有二十幾歲,人生還剛剛起步,又在軍中十多年,太平軍的一切都已洞悉,正是今後辦大事的豐富曆練。包袱裏有老天王早期傳道的幾本書,還有《天朝田畝製度》和《資政新篇》,這些都是我天國最重要的文獻。另外還有我給老天王寫的一個條陳,裏麵講了十多年來天國的一些重大失誤,不料剛抄好,老天王就升天了。兄弟,你回到廣西後,要認真讀通這些文獻,以老天王當年傳道的精神,宣傳天國的崇高理想,吸取這次失敗的教訓,重新把父老鄉親團結起來,把清妖推翻掉,實現老天王的願望。”
“王爺,我聽從你的命令!”細腳仔意識到這個使命的偉大,他決心挑起這副異乎尋常的重擔。
“好,你是我的好兄弟!”康祿將腳下磚縫裏的一根細草扯出,放在口裏嚼了幾下,咽了下去,又說,“包袱裏有十個大元寶,供你沿途和回去使用,還有我剩下的三枚飛鏢,你替我收藏,今後若有機會,你把它交給我的哥哥。”
“王爺的哥哥就在清妖軍營裏,我一定能找到。”
“不,你暫時不要去找他。我的哥哥是個好人,我相信他不會在清妖軍營裏待得很久,他總有一天會覺醒回家。過了七八年後,你再到我的老家去找他就行了,你現在重要的是趕快離開天京,離得越遠越好。”康祿又拔起一根細草嚼著,振作精神說,“我無妻無兒,哥哥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你對我哥哥說,待侄兒長大後,把這三枚飛鏢送給他,讓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他曾經有一個叔叔。”
康祿說到這裏,不覺眼圈紅了,他趕緊停住:“情形危急,不能多說了,你趕快去剃頭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