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東下巡視(5)(3 / 3)

容閎這段出自肺腑的話說到了曾國藩的心坎裏,也刺中了他心靈深處的最大隱痛。他撫摸胡須的右手微微顫抖起來,嗓音也變得嘶啞:“純甫,不要再說下去了,這些我比你更清楚。派幼童出國之事,我會奏請,不過具體辦起來又有不少困難。第一個便是這人員如何選派。你要知道,現在真正的書香之家都巴望子弟走科舉正途,有幾個願去異域跟洋人讀書的?”

容閎沉思良久,說:“老中堂說得很對,目前風氣未開,要在內地,尤其是在京師官宦人家中尋覓合適人選,還是一件難事。不過在廣東,又特別是卑職的家鄉一帶則可以找得出。好比仲芳出身官宦之家,因為父親長期在廣東為官,他才能到機器局來。這就是風氣的影響。待老中堂奏請朝廷同意後,卑職將回廣東去親自考試選拔。”

“純甫,派幼童出洋留學,學成後回來報效國家,這是一個具有開創意義的建議,我將會盡全力支持,使它付諸實現。你看挑選多大年歲的幼童為宜?”

“八九歲左右。”

“小了。”曾國藩說,“年紀太小,沒有自製能力,成天想父母想家,管理人員很麻煩。這尚是其次。關鍵是年紀過小,在外國住上十年八年後,就會數典忘祖,忘記了自己是一個中國人。沒有對君父的深厚感情,怎麼談得上今後的回國報效?”

“老伯顧慮的是。”聶緝椝插話。

“我看十四歲到十七歲之間的孩子最合適。”曾國藩拈須思考著,“到了這種年歲,既有獨立生活的能力,又把華夏學問精華基本掌握了,是一個定了型的中國人,不管走到哪裏,不管在異域待多久,他都不會忘記自己是大清臣民??”

正說得興起,曾國藩忽覺一陣眩暈,接著便是張口結舌,不能完整地說出一句話來,再下去便是什麼都不知道了。慌得容閎、聶緝椝忙將他抬到床上,又派急足去請德國醫師。

德國醫師給曾國藩打針吃藥,一連忙了三天,才慢慢清醒過來。曾國藩記得,這種突然發作的眩暈病,已經是第二次出現了,而這次又超過前次。他心裏很憂鬱。十四年前,他的父親就是死於此病。第二次發病時倒在禾坪裏,抬回家後昏迷一天便過世了,也沒有給後人留下一句話。

曾國藩不能這樣。他深知自己肩負的擔子沉重,以及一身對世人的影響,許多事情需要他在生時交代清楚。他心裏有不少話,大至對國家興亡的看法,小到對往年在某人麵前一次失禮的追悔,他都想跟自己的心腹僚屬、得意門生,以及三個弟弟兩個兒子作一番細細的詳談。六十年的人生歲月,三十年的宦海生涯,二十年的驚濤駭浪,將他鍛煉得對人世的一切洞若觀火,對天地滄桑了然在心,他覺得自己似乎已經進入了昔賢先哲所達到的超人境界。但可惜,在世之日卻不久了!他有一種油盡燈幹的感覺,他為此很悲哀,於是匆匆結束對江南機器製造總局的視察,乘測海號回到江寧,搬進剛剛複建完畢的兩江總督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