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中堂,吃梨子。”孫昌國遞來一隻親手削的水汪汪的碭山梨,“事情是這樣的。十天前,三營守備卜福元從揚州買了一個小妾。卜福元這人打仗勇敢,功勞立過不少。下江寧那年,皇上賞他副將銜,重建水師時補了個守備。這人事事都好,就是一點不好:喜貪女色。平時積的幾千兩銀子,女人身上花去了多半。老家寧鄉有個原配,他嫌人長得醜,年紀又大了,在這裏討了一個妾。這倒罷了。去年,他又看上一個比他小二十歲的女子,死纏活賴著那女子不放。那女子的父母貪財,硬是以五百兩銀子把女兒賣給他了。這女子原來是有主的,她過門後,總牽念未成親的夫婿,吵吵鬧鬧折騰半年後跳河自殺了。卜福元人財兩空。這次又買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妾,說是隻用了三百兩銀子。卜福元占了便宜,心裏得意。誰知還不滿半個月,就有十來個人跑到三營駐地,向參將牛虎告狀,說卜福元拐騙人妻,內中一個出來證明,那女子原是他的妻子。牛虎把卜福元帶到我這裏,我訓了他一頓。卜福元一再申明他是花三百兩銀子買來的,一文錢都不短欠,絕不是拐騙的,還說可以到揚州去找到那個媒婆。我說,好吧,快去把媒婆找來。今天他來赴宴,我忘記問他了,不料這夥人又來吵了。這個卜福元真是多事。”
“你打發人去把卜福元叫來。”曾國藩說。
一會兒,四十餘歲、矮矮胖胖的守備卜福元進來了。他對曾國藩、孫昌國鞠了一躬,問:“老中堂和孫軍門叫卑職來有何吩咐?”
“卜胖子。”孫昌國一臉不高興,“那一夥子人又來了,你曉得不?”
“又來了?”卜福元臉上流露出一絲驚慌,“卑職不知道。”
“我問你,你昨天去揚州找到那個媒婆沒有?”孫昌國板著臉問。
“沒有。”卜福元的回答很輕,滿臉沮喪。
“我說卜胖子呀!”孫昌國站起來,走到卜福元身邊,拍拍他的肩膀,兩眼笑成一條縫,“你我都是多年的老兄弟了,曾中堂也不是外人,你說實話,那個小女人是如何拐騙來的?說清楚了,還給她丈夫,我也不責怪你,想必曾中堂也會原諒。”
曾國藩聽了很不好受:這孫昌國就是這樣帶兵管部下的?難怪這幾年朝野上下對長江水師嘖有煩言,他繃緊臉嚴肅地問:“卜福元,你要在本督麵前講清楚,倘若扯謊,軍法不容!”
“曾中堂,孫軍門,冤枉啦,冤枉!”卜福元雙膝跪下,委屈地分辯,“卑職的確是用三百兩銀子買來的,在揚州張甲橋一個房子裏,一手交錢,一手牽人。媒婆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婦人,我記得她臉上還有幾點白麻子。”
“人沒找到,那間房子應當可以找到。”曾國藩追問。
“說來也怪。”卜福元摸摸禿了一半的腦袋頂,惶惑地說,“我明明記得那間房子是空的,誰知昨天去的時候,卻變成一個紙馬店了。附近的人都說,這裏從來沒有一個長白麻子的老婦人,這間紙馬店已開六十年了,父傳子,子傳孫,這是第三代。卑職奈何不得,但卑職可以在老中堂和孫軍門麵前賭個咒,倘若有半句假話,雷打火燒,活不到五十歲!”說罷居然流出幾滴眼淚來。
“你看你,還像個堂堂男子漢不?”孫昌國走上前,一把將卜福元拉起,說,“孫哥我相信你,叫幾個兄弟把那夥子人轟走算了。”
“慢點。”曾國藩製止道,“他說你拐了他的婆娘,你說你用三百兩銀子買的,他有許多人為他說話,你無人替你作證,單單憑刀槍轟走,他是不會甘心的。”
“老中堂,那你說怎麼辦?要麼,卜胖子,你把那女人給他算了。”孫昌國沒主意了。
正在這時,薛福成走了進來,說:“剛才聽親兵說起卜守備的事,我想,卜守備莫不是給放鷹的人騙了?”
“什麼是放鷹?”卜福元和孫昌國驚得兩眼發呆,曾國藩也從沒聽說過。
薛福成說:“我小時聽父親說過,揚州城裏有專門放鷹的人,男女結合坑害人。他們從外地用低價買來貧苦人家的女子,調教一番,然後高價賣給有錢人做妾。待買主交了錢,帶走人後,多則十天半月,少則三五天,便有一男子帶著一夥人尋上門來,聲言此女子是他的婆娘,被拐騙了,那女子也就又哭又鬧,說來的人是她的丈夫,要跟著走。買主說有字據有媒人,但媒人再也找不到了,字據也便成了廢紙。跟著來的人都證明這女人是某某的妻子,並揚言扭之送官。買主無法,隻得放人;有膽小的,還另送一筆錢,以求息事。這就叫作放鷹。前些年鬧長毛,這事絕跡了,想不到又死灰複燃。”
曾國藩聽後,心裏很覺慚愧。自己身為兩江總督,對江寧不到二百裏地的這種怪事一無所聞,真正是屍位素餐。從這件事上,他又想到兩江境內一定還有許多弊病陋習,自己一點都不知道。“唉,說什麼整頓兩江,移風易俗,竟是空話一句!”他在心裏對先前的雄心壯誌自我嘲弄著。
“好哇,這批狗娘養的,放鷹竟敢放到老子水師的頭上來了,來人!”孫昌國氣得大發雷霆,“給老子把那幾個龜孫子抓起來,交給揚州府發落,叫他們順藤摸瓜,把揚州城裏放鷹的狗男女全部殺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