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靖號上洋溢著歡快的氣氛。船工擺上了滿桌中西兩式點心,又給每人衝了一杯咖啡。曾國藩不喝咖啡,船工給他另泡了一碗茶。船上的客廳寬敞明亮,船行快速平穩,碗裏的茶水時時變換著直線或曲線波紋,卻沒有一滴濺出碗外。遠處,田舍村莊轉瞬即逝;近處,張掛著巨大風帆的木船被遠遠地擠在兩旁,頭上包著青布的船老大們,望著滾滾揚起的江浪,無可奈何地搖頭歎氣。曾國藩猛然想起那年九江南門碼頭上,胡林翼被洋船氣得吐血的慘景,心裏又酸楚又欣慰。“潤芝,假若你能活到今天就好了!”他在心裏輕輕地說。
“雪村。”曾國藩對徐壽說,“你帶著我們從頭到尾看看吧!”
“好哇!”徐壽高興地說,“隻是甲板上風大,怕中堂大人受不了。”
“風大不要緊,加件衣服就行了。”曾國藩邊說邊走出船艙,大家都跟在他後麵。
威靖號全身刷著白漆,在陽光的照耀和江水的映照下熠熠發光,威風十足,猶如一個銀袍白馬將軍在奔馳向前。曾國藩披上一件楊國棟帶來的暗紅色哈拉呢洋裝大衣,靠著一尊黝黑大炮,問楊國棟:“船上一共安了多少座炮?”
“共配火炮二十六尊。”楊國棟答,“船頭安放了十尊,船尾安放了六尊,兩邊各安放了五尊,都是六十四磅的重炮。”
“操江、測海、惠吉的炮力是如何配備的?”曾國藩又問。
“那三艘要比威靖號小些,炮也配得少些。”楊國棟摸著傲視藍天的炮身,如數家珍地彙報,“操江配了二十四尊,船頭十尊,船尾六尊,兩邊各四尊。測海配了二十尊,船頭八尊,船尾六尊,兩邊各三尊。惠吉配了二十二尊,船頭比測海多了兩尊,其他一樣。”
曾國藩聽完後起身,扶著船舷邊的鐵鏈,邁著大步向船尾走去,一直不說話,大家都默默地跟著,到了船尾,他抬頭問徐壽:“雪村,威靖號大概有二十丈長吧!”
“哎呀,老中堂,你真是神人,猜得很準,威靖號的精確長度是二十丈五尺。”徐壽興奮地說。
“哪裏是猜!”曾國藩微笑著說,“我是用腳步量出來的,我走六步為九尺,走了一百三十二步,估計在二十丈左右。”
大家聽了很覺驚奇。華蘅芳問:“老中堂,你平時走路都這樣嗎?”
“我從道光二十三年跟著鏡海先生讀《朱子全書》以來,便為自己的行坐起居製定了一套規矩,二十多年裏,隻要不生病,都基本遵守了。”
眾人都佩服不已。曾國藩又問身邊的李善蘭:“這艘船有多大的馬力?”
“六百零五匹。”李善蘭答。
“能載得起多重的貨物?”
“二百萬斤。”
“抵得上四五十條民船了。”曾國藩輕輕地說。
江風越來越大,大家都勸曾國藩進艙休息。曾國藩笑著對徐壽說:“我坐了你三次船,一次比一次好。這點我要表揚你們。不過,你三條船有一點都是一樣的,沒有變化,又使我不滿意。”
“老中堂是說哪一點沒有長進?”徐壽挺認真地問。
“你看,”曾國藩用腳點了點艙板,“黃鵠號也好,恬吉號也好,這個威靖號也好,都是用木板製的。打起仗來,木板到底擋不住鐵炮彈,而洋人的炮艦全用鐵板製成。明年這時候,假若我還在世的話,我再坐一次你們造的船,但要是鐵殼船。你們造得出嗎?”
“我們一定努力造出,不辜負老中堂的期望。”徐壽思考一下後堅定地說。
申正時分威靖號來到鎮江城外。長江水師瓜州鎮總兵孫昌國帶著一批武官,早在江邊恭候,對岸鎮江知府丁田耕也早早地帶著一班僚屬在江邊等著,都要請曾國藩一行到自己的衙門休息。曾國藩打發趙烈文坐小劃子告訴丁田耕:“這次巡訪,一為查看機器製造,一為檢閱沿途軍事部署,暫不驚動府縣,請丁太守多多原諒。”於是,孫昌國高高興興地將威靖號上所有人員都請進了總兵衙門。
孫昌國和弟弟孫昌凱原是衡州城裏的鐵匠,與彭玉麟頗為相得。後彭玉麟辦水師,孫昌國兄弟挑起洪爐入了水師,一直在後營中打造兵器。田家鎮一役火燒橫江鐵鎖,這對鐵匠兄弟立了大功,雙雙得到提拔,以後步步遷升。到了打下江寧後,兄弟二人分別被保至記名提督、記名總兵。整頓水師時,孫昌國被實授瓜州鎮總兵,孫昌凱在嶽州鎮也當上了副將。孫昌國十分感激曾國藩、彭玉麟,難得有如此獻殷勤的機會,當天的接風酒席辦得極為隆重豐盛;又連夜下令,所轄的鎮標四營,明早集合在江麵上,接受曾國藩的檢閱。
吃完飯後,孫昌國又請曾國藩到他的小客廳裏喝茶,兩人敘談起衡州練軍、打武昌、打田家鎮的往事,都感慨不已。正說得興起,一個親兵走到孫昌國身邊說:“大人,前幾天那個人又來了,哭哭啼啼地求大人為他做主,請卜守備放人,讓他夫妻團圓,還帶了一班子人為他說話。”
“出去!這事以後再說,沒看見我在陪中堂大人說話嗎?”孫昌國沉下臉揮斥親兵。
“這是怎麼回事?說出來給我聽聽。”曾國藩卻不放鬆。他心裏想,這一定又是一起強占民女的案子。軍容要檢閱,軍紀尤其要過問。沒有嚴肅的軍紀,哪來的軍隊戰鬥力?而長江水師這些年來,恰恰就是紀律鬆弛,平時一再叮囑彭玉麟、黃翼升嚴加整飭,今天這事碰到頭上,怎能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