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裏,楊舸把這個海螺殼放進了行李箱。“想家的時候,”他眼睛笑成一條縫,古銅色的皮膚在燈光下泛光,“把耳朵貼在海螺殼上,就可以聽見潮水的聲音。”
小遇閉上眼睛,把耳朵貼在海螺殼口試了試,是的,她依稀聽見了海水漲落的浩淼之音,空曠,悠遠,一聲又一聲,一直傳到她心裏。
20歲,渴望發芽的橘核
小遇每個月都能收到楊舸從北京寄來的信。每當郵遞員背著墨綠色的郵包駛來,她心中便溢滿了希冀。她覺得那個郵包很像楊舸念初中時的書包,裏麵盛著她的驚喜,有時是一塊芝麻糖餅,有時是一串糖水荸薺,現在,是一封信。
20歲的那年暑假,楊舸回家時帶回很多英語書和磁帶。他說他準備考GRE出國,以後可能好幾年才能回家一次。
小遇整個夏天都有些失魂落魄。楊舸要開學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是渴望永遠和他在一起的。
送走楊舸,回家的路上下雨了。小遇躲在橘園裏避雨。雨水從樹葉間滑落,打在她臉上。她望著枝頭上沾著雨滴的橙橘,感到了些微的涼意。
“0range。”她突然對著胖胖的橘子說。
小遇的臉紅撲撲的,她由衷地感到了輕鬆。
整個下午她都在淋雨,回家後她開始發燒。半夜,父母將她送進了小鎮衛生所。藥水有節律地滴落著,她躺在鏽跡斑駁的病床上,從一重夢境,跌入另一重夢境。
23歲,未央歌
楊舸畢業了,他回到家鄉。那時,他已經通過簽證。
他在橘園裏找到了小遇。他扶正她的雙肩,直視著她,輕輕問道:“為什麼你不回我的信?”
小遇沉默地看著他厚實的唇。楊舸問她:“你是不是並不喜歡我?或者,隻是把我當成你的哥哥?”她當時點了點頭。
她知道他這次離家,很可能會很多年之後才回來。
他離開前一天,拉著她的手來到沙灘,他們在沙灘上徜徉,良久,他靠著一塊礁石,她看見他的唇在囁嚅而唱:“是誰在敲打我窗,是誰在撩動琴弦,那一段被遺忘的時光,漸漸地回升出我心坎……”
她沒有聽完便轉身離去。她怕自己會控製不住淚水。但那支未央歌,卻永遠徘徊在了她心中。
楊舸隻在家裏待了幾天,小遇一直沒有理他,這使他既鬱悶又沮喪。他唯有匆匆而別。小遇站在橘樹下,看著楊舸黯然神傷的背影漸行漸遠。她摘下一個青橘,剝開皮,橘瓣像青澀的戀人羞怯地緊緊擁抱在一起。她吃了一瓣,又酸又澀,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25歲,又是5月
流年偷換,很快又到了5月。
一天,在橘園幹完活,父親給小遇看了一封來自大洋彼岸的信,上麵記載著楊舸的婚期。小遇由衷地為他高興,這個在海邊成長的家庭一直擁有最質樸的愛情觀:愛一個人就是讓他幸福,而不是拖累他。這麼多年,她和父母一直默默堅守著這個信念,和一個秘密。
暮色四合,小遇吃完飯,一個人轉悠到了海邊。她坐在一塊礁石上,麵對著浩瀚的海麵,綿延不息的海風將她的黑發拂亂,她將食指置於唇間,雙手食指和拇指在左胸合成一顆心,左臂在空中劃出一道波浪線——是的,她是在用手語說:我愛你,所以我要離開你;請海風帶去我的祝福,並捎回你幸福快樂的消息。
不是她刻意學會了沉默,隻是失聰的她再也無法訴說——20歲那年的5月,在楊舸遠去的那天夜裏,發燒的她被小鎮衛生所注射了過量的鏈黴素。她失去了聽取情話的權利,卻學會了閱讀別人的唇語。曾經的歡喜和哀傷,被緘默成一顆永遠無法發芽的橘核,種植在她的記憶裏。
隻是她心裏清楚,她依然懷念那個在5月的新橘下教她說英語的男孩兒。所以,她常常將耳朵緊緊貼在海螺殼口,試圖再次傾聽潮汐漲落的聲音,還有,那橘紅5月裏的一支未央歌。一遍又一遍,默默無語,隻是,用心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