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無論封建皇帝多麼有權勢、封建官僚多麼貪心,在某一個時點上社會財富的總量必然是有限的,必須留出讓全體臣民維持基本生存的財富。一旦封建官僚的劫掠超出了底層黎庶的承受極限,社會動亂便會如影隨形。公元前106年,四十萬“流民”突然衝入了大漢帝國首都長安,曾經強盛的大漢帝國陷入風雨飄搖之中。
無疑,此後的漢宣帝劉詢看清了問題所在:封建官僚借助手中的貨幣優勢兼並土地,失去土地的小農也將成為帝國最大的敵人。為了讓農人安心耕種、讓軍馬回到土地,漢宣帝即位之初就宣布:帝國將不再鑄造新的貨幣,任由原有貨幣在流通中逐漸消亡。漢宣帝在位二十五年,史書沒有一次有關鑄幣的記錄。國家完全停止貨幣供應,結果必然是物價暴跌,當時關東平原的糧價降至“穀石五錢”、每畝土地不足三十錢——一個沒有金錢的世界,將是一個清平的天下。
漢武帝通貨膨脹,劫掠了天下之財;漢宣帝通貨緊縮,萬方黎庶就能獲益了嗎?
在“皇權—封建官僚—小農”的社會框架裏,誰擁有更多的貨幣,誰就可以擁有更多的土地。從占有貨幣比例來計算,通貨緊縮使得強勢分利集團的財富成倍增加,在接下來的土地兼並中當然就擁有更強大的力量。所以,無論漢宣帝多麼節儉、也無論他多麼努力,宣帝年間都是漢朝流民最多的時期之一。漢宣帝之後的四十年間,《漢書》記載了十六次流民大爆發,動輒“百萬”的流民遊蕩於廣袤富饒的關東平原,卻得不到維持自己生命的一點財富。漢平帝年間,憤怒的長安市民甚至燒掉了漢武帝劉徹的陵墓,火光照亮了未央宮……
現在,讓我們回顧大漢帝國的盛衰循環,一條財富增長、轉移、毀滅的軌跡便清晰地呈現在我們麵前。
麵對殘破的帝國,呂雉實現了“耕者有其田”,漢文帝又放開了帝國所有產業,在“三十稅一”的超低稅收環境下,冶煉、商業、運輸、畜牧、漁業等一批新興行業崛起,終於創造了輝煌的文景盛世。憑借雄厚的財富,漢武帝一舉蕩平數百年為禍北方的匈奴,不過,他也迅速花光了四代君王的積蓄。由此,漢武帝便想通過鑄幣聚斂天下財富,當超級通脹使得增發貨幣失效,漢武帝便把手直接伸向了所有產業。然而,參與掠奪的絕非漢武大帝一人,封建官僚作為強勢分利集團完全不遵守財富規則,掠奪超出了帝國居民承受的極限,人們失去了土地、失去了工作、沒有能力組建家庭,最終成為流民。
整個財富循環的邏輯是:“耕者有其田”、放開經濟管製→經濟井噴式發展→封建官僚崛起→“官商”兼並土地→小農成為流民→帝國崩潰,最終的結果:國弱、民貧,唯獨官富。在中國漫長的曆史中,大漢帝國是這個循環的肇始者,卻並非循環的終結者,此後曆朝曆代無一不陷入如是的怪圈之中。
公元265年,司馬炎建立了西晉。立國伊始,晉武帝司馬炎就開始推行“占田製”:每丁可以從帝國得到七十畝土地。為了遏製士族高門對小農的掠奪,司馬炎直接廢棄了官方鑄幣,西晉也成為中國曆史上一個沒有官方貨幣的朝代。然而,司馬炎創建“太康之治”十年後,士族高門還是滲入朝廷各個角落,把天下土地盡收彀中。《晉書》這樣記載這個年代:朝政均出於士族高門,朝綱法紀蕩然無存,官場賄賂公行,舉國上下已經見不到一個忠臣和賢能的人,天下事都可以做交易,成了一個騙子的市場。西晉的結局是非常悲慘的,在士族高門把持之下,帝國甚至失去了必要的行政能力,根本無法對抗北方遊牧民族。從晉惠帝永平元年(公元291年)起,到隋文帝開皇元年(公元581年),在幾乎整整三個世紀裏中國北方都處於一種大動亂、大破壞、大分裂之中。可憐蒼蒼烝民,喪亂三百餘年,中原人口“百不遺一”,河洛一代盡成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