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還在會上肯定了你的表現,說你工作負責,愛生如子。孫米樂打著哈哈真誠地說,盼望著你早日歸來,麗江歸來又是一條好漢,咱組裏給你接風洗塵。

5

羅有為意外地邂逅了林水,他是行裏安排來自助旅遊的。那天,羅有為漫無目的地徜徉在麗江古樸清雅的街頭,快中午的時候信步進了一家掛著“納西味道小吃”招牌的小飯館,落座不久,就見一行五人魚貫而入,他看到了林水,不敢認,千裏之外的偶遇,簡直不可思議。人生就是這樣,充滿著意想不到的偶然性和戲劇性。當下林水邀羅有為共坐一桌,談起了那天晚上喝酒的事,談起了課堂上與學生發生衝突的事。

我想辭職,幹點別的,你幫幫我。羅有為終於橫下心一臉認真地說。林水沉吟了片時,勸說道,你不會心血來潮吧?你現在端的可是鐵飯碗,到社會上闖是要冒風險的,混不好,連飯碗都找不到。

我不想再回去了,你讓我還怎麼麵對學生、同事?尊嚴都沒了,還在乎一隻飯碗嗎?一個月千把塊錢,也沒什麼好留戀的。羅有為有些激動地說,臉漲得通紅。林水告訴他,最好回去與家人商量商量,得慎重考慮,衝動不得。

羅有為回來跟妻子說了這個事,妻子不同意,說兩個人在一起踏實,苦一點窮一點都無所謂,再說她這個病需要人照顧。羅有為說,我想趁現在還年輕出去闖闖,否則這輩子活得太單調太乏味了,闖過才會心安。再說好手好腳,腦子正常,教書這幾塊工資總能賺到的。那我怎麼辦?妻子憂心忡忡說。羅有為拍拍她的肩,寬慰說,圖書館館長是你父親的老朋友,他館裏剛好有個女的去生孩子,他答應你先臨時頂職,就是理理書報,活兒輕鬆,幹得好,說不定還有轉正的可能。

三天後,羅有為坐上去省城的班車。兩眼望著窗外,熟悉的場景在一點點退去,陌生的景物在大塊大塊撲來。車載電視正播放著劉歡的《在路上》:

那一天,我不得已上路,

為不安分的心,

為自尊的生存,

為自我的證明,

路上的辛酸已融進我的眼睛,

心靈的困境已化作我的堅定。

悲壯低緩的旋律齧剜著羅有為的心,小學校貧寒簡陋的生活,縣城裏寧靜簡單的日子,餐桌上潑灑酒水的衝動,校長室挨的兩記屈辱耳光,一幕幕電影似的在頭腦中掠過。眼淚止不住噴湧而出,順著臉頰悄然流淌,濕了衣襟。人生就像沙漠裏開車,是沒有預定軌道的,你不知道哪個方向是理想的終點,不知前麵等待自己的是綠洲,還是戈壁。就像彩票站滾動的球,你永遠猜不到出來的是哪個數字。他又想起去學校辦理辭職手續時,校長虛虛實實極力挽留的熱情和遺憾,孫米樂一幫同事真真假假的真誠和祝福,沒準還有人幸災樂禍背後竊笑呢。

俱往矣,還看今朝。他腦子裏突然冒出毛主席的這句詩,迅速抹幹了淚水。“今朝”會是什麼模樣呢?他搖頭苦笑了一下,一直以來他按部就班、循規蹈矩地行駛在預定的軌道上,從來沒有想過去改變軌道,今天卻完全偏離了熟悉的軌道。究竟是什麼魔力讓自己瞬間擁有了石破天驚的膽量?

既然作出了選擇,就沒有理由患得患失。羅有為對自己說。他想到了殘局上的小卒,過了河就沒有後退的權利了。

這次林水幫他說定的是省城的一家台資企業,還沒正式開工,工資是明確的,試用期月薪二千五,比做教師多一千多元。至於具體職位,要試用期過後再定。廠子在省城的郊區,大片大片的土地裸露著,到處是搭著腳手架的新建廠房,一片一片農村民居在推土機的轟鳴中留下一堆廢墟,亂糟糟的景象預示著來年的繁榮昌盛。順著坑坑窪窪的路顛簸到廠裏,廠辦主任老餘接待了他。住宿是兩人一小間,麵積不大,有空調有地毯。同屋的是一個安徽人,壯壯實實的,聽他說原來是家鄉廠裏的工程師。羅有為沿廠區轉悠了一趟,感覺頗好,畢竟是新辦企業,一切都是嶄新的,包括他自己。人活著就為了希望,沒有希望,真的是行屍走肉了。

第二天羅有為還在睡覺,老餘便來喚他一起去牆上刷寫標語。羅有為揉揉迷蒙惺忪的眼,胡亂吞下隻幹麵包,來到廠區入口處的一麵碩大牆前。老餘說,你是中文畢業的,寫字應該不成問題吧,你先用鉛筆打好框框,再一個一個地描好字形,最後才上色。臨走又撂下一句,老總說了,兩天之內務必完成。羅有為站在高高的人梯上,左手拿著把大尺子,右手執著一支粗鉛筆,感到沉甸甸的。平時拿慣水筆粉筆的手要換用鉛筆,而且是描比人還大的字,就像拉二胡的改彈吉他一樣,總覺得有勁使不對路。不是這條線高了,就是那邊框低了,羅有為不時地下梯察看,上梯修正。就這樣上上下下忙碌了一天,才把“質量第一,信譽至上”八個字框描摹好。

傍晚老餘過來,拿眼盯視了片時,陰了臉,擠出兩個字,重寫!羅有為羞紅了臉,自己瞧瞧也不順眼,不夠大氣剛勁。可就這麼點手腕能耐,再重寫也未必會合老餘的法眼。羅有為的字在學校還算是被人稱道的,自感得意。隻是沒有正式拜師練過,總想,等空的時候好好練一練,哪知人生似乎永遠也沒空的時候,這一等就等出了現醜。老餘隻得親自披掛上馬,羅有為給他打打下手,臉上訕訕的。古人說,積財千萬,不如薄技在身。此言不謬。可人總是在需要的時候後悔曾經忽略的東西,在學校的時候也想不到社會如此複雜,連最擅長的寫字這一關都通不過。羅有為邊自怨自艾,邊看著那八個字在老餘的手頭愈來愈豐潤遒勁。

過後兩天老餘安排羅有為和同舍的安徽人給辦公區的五層樓梯鋪設地毯。羅有為心裏有些不快,幹這些民工的活豈不是大材小用?那安徽來的所謂工程師倒也實誠,一聲不吭地鋪排地毯,拿釘子一絲不苛地敲打著。羅有為就顯得有些漫不經心,遞遞釘子,聊聊閑話,不時抱怨兩句。一上午就在叮叮當當的敲擊聲中滑過去了。

中飯後,羅有為仍像在學校一樣睡個午覺,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生活習慣。當他醒來時發現離上班規定時間還有幾分鍾。他慢悠悠地踱過去,那安徽人已悶頭又向下鋪了好幾十階。羅有為心裏有些怨懟這個隻知幹活的安徽佬,他這麼做明擺著拉開了兩人的檔次,勤與懶一目了然——自己是按時到的,不好說懶,但被那人一襯托,就顯得懶了。在學校,羅有為不會像有的老師那樣起早貪黑,但也不會耍奸溜號,每天正點來正點回,像定時遷徙的候鳥。

羅有為狠狠地剜了一眼,心裏說,又還沒有正式開工,這麼積極幹什麼?但畢竟心裏有些虛,不由得加快了手腳的進度。羅有為在學校也不願多攬活,比如學校讓老師報課外輔導班,羅有為就沒報,他覺得自己分內的事做好就行,沒必要讓雜七雜八的事影響自己的生活質量。

第五天早上,老餘把羅有為叫進了辦公室,羅有為似乎預感到有不妙的結局。果然老餘緩緩地說,通過這幾天的考察,你不符合我們的要求,可能會不適應外資企業高強度的工作特點,也可能不適應做事能大能小的企業文化精神。待會兒你去財務室結一下賬,另擇寶地吧。羅有為張張嘴想說點什麼,老餘擺擺手,示意他別出口,補一句,這是總經理的意見,沒法更改。

羅有為拖著一隻大包漫無目的地躑躅在省城車水馬龍的街頭,感覺世界有些恍惚。初冬的風分外陰冷,把人刺得一顫一顫。

幾天前是自己主動打破了飯碗,而今天是被別人敲破了飯碗,這是他未曾想到的。學校就像家鄉門前的小溪,清淺幽靜,但被他無情地拋棄了;社會是無邊無垠的大海,時有狂風巨浪,他天真地以為能穩穩地駕馭,哪知剛一出海就被掀了個底朝天。

他不想打電話給林水,怕他笑話,好在兜裏增加了五百多元錢,可以抵一陣子,便找了個地下室,每天15元。他開始仔細搜索報紙上適合自己的廣告,也留意街麵上張貼的五花八門的小廣告。他看到一條招聘文員廣告,轉了三次車,到廠區一問,說女的優先,已有十多個女的報名;又看到招聘營銷人員,原來是推銷保健品,要每人先交一千塊押金,隻好掉頭就走。看著漸漸癟下去的荷包,他甚至去應聘飯店的荷雜,人家瞧瞧他戴著眼鏡,委婉地拒絕了。原本總以為飯碗會有的,而且會越來越好,現在才知道那不過是象牙塔裏的臆想。尤其是學了點皮毛中文的專科教師,說起來是萬金油,其實是地溝油,上不了台麵,還不如初中畢業的小裁縫,服裝廠裏隨到隨做,不怕找不到活幹。

這一天羅有為從報上知悉有個省級人才交流大會,便特意找了家廉價的理發店拾掇了頭,興衝衝地趕去了。結果像胖婦人逛服裝店,適合自己的寥寥無幾,不是專業不對頭,就是年齡過了頭。一家省內市外的中學總算接受了他的投遞,通知他第二天前去麵試。從本地縣城的學校出來,本想在係統外發展一番,兜了個圈,竟然還要去與學生打交道,這豈不是回到原點的輪回?

命運之神就像一個喜歡捉弄人的頑主,把人捉弄得團團轉,它在一邊偷著樂。

麵試的課題是柳宗元的《小石潭記》,提前半小時告知的,這是他的拿手課文,曾經開過全校的公開課,便駕輕就熟地劃拉好簡案,試上的時候,他忽然觸摸到了柳宗元被貶的那種淒涼心情,自己這個模樣算不算被貶?至少算自貶吧,從昔日的事業幹部一下貶為今天的無業遊民。不論被貶還是自貶,那種“淒神寒骨,悄愴幽邃”的感覺卻是共通的。他很快入了港,留意到校長主任組長頻頻點頭的微笑,便知有戲了。果然在課後評議階段,校長頷首微笑道,課上得不錯,如果可以,簽一下協議,明年上半年開學正式來校報到。羅有為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感覺那字輕飄飄的。

心裏清楚,這不是自己理想的歸宿地,不說別的,如果讓同事得知,豈不是笑掉大牙?況且,遠水救不了近火,現在所需的是當下的救困,而不是幾個月後的協議。

那天傍晚羅有為百無聊賴地來到一處專門自由設攤的大排檔。落座後,聽到一個脆脆的聲音:“羅老師!”他抬頭一看,原來是自己第一屆學生吳麗花,已出落成一個年輕媽媽了。當初她是羅有為最喜歡的學生,做了語文課代表,但家裏條件差,初中畢業沒有再上高中,選擇了外出打工。一直在一家絲織廠上班,兩年前和同廠的男人結了婚,前年生了小孩。想不到絲廠倒閉,她隻好將兩歲的孩子扔給了婆婆,夫妻倆白天搗騰點小生意,晚上支起這個夜攤,賺點辛苦錢養家糊口。夫妻倆很客氣,炒了醬爆螺絲、爆炒肉丁幾個家常菜,再加幾瓶啤酒。羅有為幾天來第一次犒勞肚子享受如此豐盛的菜肴,撐了個肚兒圓。閑下來的時候,他看夫妻倆腳不沾地地跑進跑出,便主動幫起了忙,端端菜洗洗碗,直到淩晨二時許收攤。他支支吾吾地說了自己的境況,說願意來搭個手,隻要管飽肚子就行。吳麗花自然忙不迭答應,還說工錢照算。她的丈夫躊躇片時,擠出一絲不自然的笑,說,隻怕委屈了老師大才。

羅有為白天仍奔波在大街小巷,好幾次職介所把單位介紹得花團錦簇,但趕到一看,卻是在荒涼的郊區,有的是工資太低,隻得自動放棄,又返回去討要中介費,千磨萬纏的,才從虎口裏奪回一點餌食。羅有為此時才知蜀道不算難,沒有關係進一家理想的單位,才是難於上青天。傍晚,拖著一身疲憊來到夜攤,先填好自己的肚子,再幫些雜活,待到淩晨一二點,再喝杯熱老酒,坐他們的電瓶三輪車到地下室。羅有為感覺麗花很和善,總不讓自己多做活,畢竟是嫡親的學生,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嘛。但她老公似乎存有敵意,會警惕地留意羅有為的一舉一動,從不讓妻子與羅有為單獨相處,生怕拐跑他年輕的婆娘似的。

一天晚上吳麗花丈夫回老家參加親戚的婚禮,就由吳麗花擔綱挑梁,親自掌廚。羅有為默契地拉客、支椅、泡茶、上菜、開瓶、抹桌,還學著電視中店小二的腔調,“香噴噴的香幹肉絲,請慢用”,“麻辣辣的麻婆豆腐,來了”。食客們的情緒被挑逗起來了,原本隻有三瓶酒的量竟然不知不覺地灌下五瓶。吳麗花在灶間笑意盈盈地看著昔日老師歡快的背影,似乎找到了初中上語文時那種癡迷的感覺。那時她最盼望的就是羅有為的課,有時羅有為外出教研活動,她會悵然若失,直到第二天看到羅有為邁進教室,心裏頭重又充實安寧。

這一晚兩人一唱一和,心有靈犀,生意好得出奇。夜攤清寂下來,羅有為照例燙上一小壺紹興老酒,一盤小炒和一碟油炸花生米。他喚吳小花陪嘬一口,麗花說,她要清理、收拾東西,待會兒還得開三輪車。羅有為說,完後我幫你收拾,送你回家。說完站起來拉她的手,那手綿軟溫熱。吳麗花欲迎還拒,幾乎要倒向羅有為懷中。

就在兩人推拉之際,她丈夫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眼前了,他一把劈開羅有為的手,怒吼道,我早就懷疑你不安好心,果然,這下被老子抓了現行吧。還好我搭便車回來,我不回來說不定兩人早滾在一起了。你算什麼老師,現在就給我滾,不要再讓老子看到!

偌大的省城,難道沒有我的容身之所?美麗的城市,難道注定與我無緣?羅有為沿著江畔無力地彳亍,昏黃的燈光把他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河水靜悄悄地流動著,河岸人行道走動著少數散步、鍛煉的市民,不時踩碎他的身影。羅有為默念起張若虛的詩: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流逝的是江水和時光,難道還有自己的雄心和鬥誌嗎?明天,該何去何從?

回答羅有為的隻是夜空中一片迷蒙炫麗的霓虹燈。

6

羅有為決定打道回府。他是在一個夜色闌珊的時刻悄悄回的家。妻子已準備好豐盛的晚餐,看到他,眼裏滿是欣喜的淚水。離別近一個月的家仍是那麼整潔、溫馨。他狼吞虎咽地掃卷了桌上的食物,又迫不及待地把妻子抱進臥室,貪婪地享受著久違的女人氣息,直到精疲力竭,沉沉睡去。

第二天起來,羅有為為究竟要不要給校長打電話糾結得痛苦,當初就是不顧挽留執意離開的,僅僅一個多月卻又吃起了回頭草,自己是一匹何等沒有骨氣的駑馬!

但生存大於一切,一個人連生存都成了問題,還窮講究什麼尊嚴、臉麵和骨氣!不食嗟來之食,固然有錚錚傲骨,但最終不食而死,又有什麼意義呢?

羅有為眼看著時針指向了“10”——據說這是人一天之內精力最旺盛、興奮點最高的時刻,戰戰兢兢地撥通了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電話通了,羅有為自報了家門,那頭的聲音合乎外交禮儀,問有什麼事需要交流。羅有為有些拘謹地說,校長,我錯了,我不該不聽您的勸告,我想回來上班。那頭沉默了幾秒鍾,送過來一個不帶溫度的答複,這事我恐怕做不了主,學校把你這件事上報了,最終由教育局決定,你可以自己去協商。如果沒其他事,先掛了。羅有為明白這事有些棘手,如果換成自己是校長,恐怕也不會爽快答應一個出爾反爾、旋進旋出的教師。畢竟單位不是菜園子,想進就進,想出就出。

臉已撕了一個口子,還在乎大一點小一點嗎?羅有為費了不少神,著臉讓趙副局長同學邀請教育局局長。盡管嶽父生前與局長交情不錯,但交情是很難繼承的,就像南橘北枳一樣,挪了位置、時光,味道也一同挪了。羅有為狠狠心訂了縣城頗上檔次的一家酒店,又邀來了幾個頭臉顯耀的同學,如湯庭長,洪鎮長,淩之山,當然還有省城的林水。這讓羅有為心懷感激,同時生起歉疚之意,也許自己過慮了,同學似乎是手掌,既有不可避免的社會功利的手背一麵,更有不計利益的無私友情的手心一麵。

席間,羅有為不停地向局長敬酒,也不斷地向同學敬酒,不管對方是否站起,是否喝完,是否回敬,羅有為一律一口幹盡,滴酒不剩,還謙卑地感謝對方。幾個場麵上的同學一麵故意批評羅有為做事衝動,不自量力,一麵替他拔高,說他業務能力強,人品好,會寫詩,會做飯,善待病妻。轉而又澆起局長的麻油,說局長理念科學,高瞻遠矚,胸懷開闊,大膽開拓,全縣教育事業蒸蒸日上、日新月異。希望局長大人不記小人過,相信羅有為有了這次教訓,會更加珍惜來之不易的工作機會,為培養下一代嘔心瀝血,不遺餘力。局長自然不會駁這麼多同僚的麵子,何況與其嶽父有那層關係,說,會給校長打個電話,讓其盡早重新為他安排工作。

校長沒有出麵接待,教務處何主任代表校長接待了羅有為。教英語的何主任外國人作派似的聳聳肩,攤開雙手說,你原先的課別人都頂了,再要回來不合適,其他崗位也暫時沒有空缺,新工作下學期再安排吧。這學期反正快放假了,就幫胡特做些輔助性工作,你也有一段時間沒有教學了,乘這個機會提升自己。

還能挑剔什麼呢?能夠接納你,已經是法外施恩了。

胡特是學校唯一的語文特級教師,對學生特嚴,簡稱胡特。羅有為每天就聽聽胡特的課,改改學生的作業。看著別的老師神采飛揚地談論著課堂上發生的種種趣聞軼事,神情亢奮地爭論著教學上的種種疑點,羅有為總有一種局外人的落寞感,一種三等公民的卑賤感。就像一個人從小領養出去又重新回來,總有不是親生兒子的隔閡感。

同事對待他明顯冷落了,有時組裏聚餐,他們幾個呼朋引伴的,竟把他給忘了。孫米樂照樣彌勒似的成天笑嗬嗬,不過這笑已很少賜予羅有為了,好在羅有為的辦公桌已不挨著他了。更為可氣的是,辦公室打水、清掃之類的雜務,也約定俗成地落到了羅有為頭上,好像這是他必須履行的分內職責。這不,那個習慣於與老公煲電話粥的小錢老師就在喊,羅老師,水沒有了,你去打一壺吧。羅有為沒有動,心想,你丫有什麼資格使喚人?我工作那年你小樣的還是拖鼻涕的初中生呢!那邊又傳過來小錢嬌滴滴的聲音,你沒有看到我們都很忙嗎?你就辛苦點吧。羅有為仍沒有動,充耳不聞。這時小錢的聲音變得尖厲,我們是命苦,累死累活,連水都還要自己打。有的人啥事不幹,工資照領,唉,這個世道!她罵罵咧咧地拿起水瓶,扭動日益見粗的腰,在挨近羅有為的桌子時,故意把腳步蹬得響響的。

羅有為咬緊嘴唇,屏住翻騰的怒氣,竭力裝作沒事一般,機械地改著作業。那鉤那叉在眼前張牙舞爪著,像一把把飛鏟亂舞著。

如果不是親身體驗,他想不到一個人可以變得如此之快,人可以如此勢利,好像他的工資是全組同事從口袋裏掏出來施舍似的。

羅有為這個月的收入其實比其他人低好多,國發工資是實發的,但學校津貼部分就無法享受了。上課教師有課時補貼、崗位津貼,而羅有為隻是象征性地領取一點。學期結束了,學校照例有一筆獎教金,根據教師所授課的業績發放。羅有為眼睜睜看著大夥兒像快樂的小鳥從財務室進進出出,手裏捏著數張百元大鈔,叫嚷著去百貨商場購物,去肯德基撮一頓,儼然一個個發了筆意外橫財的小財主。

羅有為拿本小說裝作津津有味地看著,其實一個字都沒有讀進去。

晚上回到家,妻子還沒回來。平時妻子上下班是很有規律的,誤差很少超過半小時。她認識的人少,也不會像別的女人喜歡隨意逛街,或拉呱胡謅,她的生活幾乎就是家與單位的兩點一線,很少發生軌道的偏離。羅有為感覺妻子近期有些怪異,回到家也不似以前溫婉平靜,眉宇間有淡淡的憂傷,似有難言之隱。這讓羅有為頗為牽掛,這是病症發作的前兆,必須好好談一談,紓解妻子內心的病結。

羅有為燒好晚飯,還不見妻子的身影。他慌了,預感要出什麼事。拖出自行車,徑往圖書館衝去。傳達室老伯一見他,慌亂地阻擋,說,下班了,人都走光了。羅有為一把推開老伯,直衝二樓妻子的資料室,推開虛掩著的門,妻子頭發散亂地坐著,無聲地啜泣著,旁邊站著那個手足無措的老館長。羅有為像一頭發怒的獅子,把老館長重重地搡開,罵了句,畜生!輕輕擁住瑟瑟發抖的妻子。

事後妻子哭訴,館長說如果跟他好,轉正的事包在他身上。

寒假的新年,人人臉上掛著慰勞自己辛苦一年的幸福笑臉,忙著購置新衣,采辦年貨。農村的上空更是彌漫著濃濃的年味,豬的嚎叫聲此起彼伏,家家戶戶捯飭著凍米糕、番薯片,忙著撣塵抹灰,除舊納新。新年總能帶給人無盡的憧憬和歡喜。

羅有為沒有忙這些,他回到老家,那個四麵環山的小山村。他談妥了一處一百多畝的荒山承包。起初,村裏的書記和主任勸他別瞎折騰了,安安穩穩做個城裏人,舒舒泰泰捧個鐵飯碗,不正是山裏人祖祖輩輩的夢想嗎?開發荒山的苦不是你這樣的文人吃得消的,除了要投入大量的資金,還要耐得住寂寞,吃住在山上,沒一點忍耐力是待不住的。

羅有為淡淡地說,這些都想過的,試試看吧。

村裏人說什麼閑話的都有,有的說他書白讀了,念了這麼多年書最後還是回到山裏,與山打交道;有的說他書教不好,被開除了;有的說他腦子跟他老婆一樣糊了,一對活寶;當然也有說他是為了給妻子一個清靜的環境養病,養好病生個孩子。

羅有為淡然一笑,未置可否。他懶得辯解,如果要解釋,還真說不出一個道道。他頂佩服西方那個叫什麼特的哲學家說過的一句話,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他清楚自己沒法再踏進那條寧靜的教育之河了。

與其幹受著煎熬,不如另起爐灶吧。

他母親早就不管兒女的事了,三兒一女都從事著一份平平常常的行當。好在都進城了,她獨自一人仍守著老宅,不過已翻修過。對於大兒子違逆常理的舉動,她聽之任之。佛語有雲:即種因,則得果,一切命中注定。去年她已皈依佛門,家裏供奉著一尊觀世音菩薩,早晚跪拜,喃喃私語,祈求神賜家人平安福氣。

貸款的事是林水幫的忙。每天十幾個壯勞力上山劈柴燒荒,墾地鬆土。羅有為和妻子在用原杉木、茅草和油氈搭建的屋子裏,忙著燒大鍋大鍋的水,撒上茶葉、桂花,送到開山工的身旁。看他們大勺大勺地喝水,又想起隔壁仁山叔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痛快勁。從明天起,他也要學會麵朝大山,喝酒吃肉。

他站在半山腰上,陽光柔柔地包裹著全身,渾身脹著熱。他眯縫著眼,忽然覺得原本嫌惡憎恨的大山竟然如此親切嫵媚,光禿禿、褐黃色的泥土一畦畦地往上伸展,眼前是若幹天後種上各色果樹的美好情景,若幹年後瓜果飄香的豐收景致。

他拉長眼線,俯瞰著這個生養自己的小山村,當然也看到了村口那所曾經待過幾年的小學校——不過現在已蕩然無存,原址已經翻建了三層高的村委辦公樓。小學校的學生早在三年前就被撤並到了鎮上,隨遷的還有小學校的同事。

隻有山腳下那條不知疲倦流淌著的小溪,似乎仍是十多年前的模樣。

作者簡介:

周建標,男,1968年出生於浙江富陽的小山村,中學高級教師。在本地報刊發表散文、時評、論文若幹,最高級別的是《浙江日報》上的一篇小文章。本篇係小說處女作。

責任編輯 張頤